沿着江南古河道,輕舟日行數十里,很快過了嘉興,再往前走就要進入長河水路,丁季請示徐佑後,決定連夜趕路,爭取趕在第二天抵達錢塘。

    夜航從來都是考較經驗和運氣的技術活,不過從蘇州到錢塘這段水路的水情比較平和,沒有什麼險灘和急浪,加上商運發達,各種行船往來繁忙,高懸的氣死風燈交互輝映,將晚上照的如同白晝。久而久之,夜航就成了這一帶的常態,一般不會出現危險的狀況。

    徐佑剛剛入睡沒多久,被外面的嘈雜聲驚起,起身到船板一看,原來到了一處津口。自魏以來,爲了收取關稅,即關津之稅,在連接三吳地區至帝都金陵的黃金水路上修建了十一座津口,前七津在丹陽郡以西,後四津在吳郡至會稽郡之間,各設津主一人,賊曹一人,直水五人,以檢察禁物及亡叛者,“其獲、炭、魚、薪之類過津者,並十分稅一以入官。”這種商稅一直是政府稅收的大頭,每一津,低的歲入百萬,高的可達四百萬之多。

    津口的前後停着一百多艘各式各樣的船隻,每一艘船上都站了不少人,或者低聲議論,或者翹足觀望,或者隔着江面互相打聽消息。更有甚者,見短時間內無法通關,竟於所乘樓船二層的甲班上鋪開數十米長的上等蒲席,用奢華的綾羅綢緞掩蓋其上,擺開案几和薰香,點上小兒手臂粗細的蠟燭,不時有衣着精美的侍女端上一疊疊香飄十里的食物和糕點。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坐在錦緞蒲團上,背後靠着的不是三足幾,而是兩個美貌侍女的酥軟香懷,頭戴着進賢冠,身穿寬袍,卻解開束帶,露出裏面的絲綢裲襠,一派貴族風度。

    “這是誰啊,這麼大的排場?”

    “錢塘郭大你都不知道?”

    “郭大?錢塘大賈郭勉?”

    “除了他的金旌船,誰有這樣的氣派用二十斤黃金做帆?”

    “黃金帆?風吹不動,除了彰顯財富,有什麼用處?”

    “是沒用處,可錢塘乃至吳郡,你知否有多少人都想登上這艘船,嘗一嘗傳聞中只有冬日纔有的雪泥酒,聽一聽錢塘最有豔名的孫神妃的驚鴻曲?”

    “啊?原來他就是人稱‘雪泥驚鴻’的郭狗奴?我還以爲……”

    “你以爲什麼?還當是醉月樓裏嬌柔柔羞怯怯的小娘呢?哈!”

    “慎言,慎言!郭大最煩別人提到這個,真被聽了去,當心你的性命!”

    此話一出,頓時人人噤聲,倒讓徐佑的耳朵清淨了不少。他順着衆人目光的焦點望去,果見那艘足足比周邊所有船隻都大上三四倍的樓船上,在船頭豎着一張金燦燦的三尺小帆,帆上刻了一個郭字,數百盞燈火映襯着明亮的月色,將那個郭字照耀的如同萬丈金光。

    二十斤黃金,在後世也許還算不上豪富,但在這個時代,黃金作爲頂級貨幣,更多的是收藏價值,足足二十斤,絕對是富甲一方的大商賈了!

    左彣也在船頭看熱鬧,回頭看到徐佑忙走了過來,道:“郎君,你怎麼也出來了?是不是人聲嘈雜,打擾了清夢?”

    徐佑目視金旌船,道:“這是何人?”

    “應該是錢塘郭勉,整個吳郡,只有他這一艘掛着黃金帆的船。”

    但凡聽過西晉石崇和王愷鬥富段子的人,都明白不管什麼時候,有錢人和有錢人之間的面子比拼從來沒有停止過。郭勉的黃金帆既然如此拉風,必定很多同樣有錢的富賈會爭相效仿。可左彣既然說只有這一艘,那隻說明了一個問題,這個郭勉郭大郎的背景不簡單,至少不是純粹的商人,所以別人連模仿一下都不敢!

    徐佑以前讀過唐長儒先生的《魏晉南北朝史論叢續編》一書,裏面說商人爲了獲得庇護,多投靠貴族和官員,連皇帝身邊都出現了御用商人。他們利用對方的權勢,賺取了普通人累積數世也不可能擁有的鉅額財富,然後用這些財富反而去影響對方,甚至能借之恩倖步入政壇,並將下層的生活習氣帶入了上流社會。

    等到了北齊,終於屌絲逆襲,形成了商人政治的格局!

    從最下賤的商賈之流,經過百年耕耘,開始掌控帝國最根本的權力樞紐,歸根結底,決定最終勝負的不是人和人的智慧,而是屬於金錢那種餘生具有的魔力!

    “郭勉……小字叫狗奴?”

    “是,聽說他最恨聽別人喊這個小字,聽到就要殺人。”

    徐佑笑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名諱自然也不例外,此人性情如此暴躁,能發跡到這種程度,倒也稀奇。”

    左彣壓低嗓音,道:“聽聞郭勉跟江夏王素有往來……”

    唐長儒將商人分成三個層次,第一等是中央恩倖,第二等是地方王侯將帥的恩倖,第三等是小商小販,遊食無賴之徒。

    郭勉,明顯屬於第二等!

    換了別的地方,一個小小的郡縣之地的商人,何德何能跟天潢貴胄拉上關係?但錢塘不同,它屬於楚國經濟最發達的三吳之地,川澤沃衍,有海陸之饒;珍異所聚,故商賈並湊。史稱“貢賦商旅,皆出其地。”有這樣的底氣,自然有攀扯江夏王的資本和門路,徐佑有預感,到了錢塘,跟這位郭勉郭狗奴打交道的機會不會太少!

    徐佑點了點頭,道:“前面發生什麼事了?”

    “丁季去打聽了,估計也快回來了……”

    話音未落,丁季從搭在前船尾部的木板輕輕一點,猿猴似的跳了回來,丁苦兒手腳麻利的抽回木板,遞過去一碗薑湯讓他驅寒。丁季接過一口喝完,擡頭看到徐佑,趕忙過來,笑道:“郎君醒了?”

    “剛醒沒多久,丁老伯,是不是河道又淤塞了?”

    “不是不是,河道通暢着呢。好像是津主接到太守府的急令,要求封關嚴查往來船隻,尤其是通關的大船,每一處都要仔細搜查,每一個人都要查看過所,對比甄別身形、相貌、口音和其他事宜。”

    所謂過所,就相當於普通人的水陸關隘證明,想要通關必須有這個東西。上面寫着持有人的各種詳細資料,姓甚名誰,來自何處,去往何方,身高几尺,有無鬍鬚,臉部特徵等等等等,在沒有照相技術的年代,已經算是很有操作性的證明文件了。到了唐代,過所制度更加嚴格,也因爲這個緣故,西天取經的玄奘和尚其實是偷渡出國的,《西遊記》裏隱藏了這一節。

    左彣奇道:“這像是在搜捕人犯……”

    “左郎君說的是,我跟長河津的賊曹相熟,私下裏問了問,好像是在搜捕一個海上的抄賊……”

    抄賊也就是海盜,究竟什麼樣的海盜能讓官府這樣寧可封禁一條聯通江南各郡的最重要的水路,也要將他堵死在這過往的數百舟船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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