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冰冷的江水潑在山宗臉上,卻沒有如徐佑想象的那樣立刻醒來。面對左彣充滿疑惑的目光,徐佑乾咳一聲,知道自己犯了經驗主義錯誤,山宗是被左彣用內力擊倒的,又不是碰撞導致的昏迷,學電視裏演的那樣潑冷水怎麼會有效果?

    “看他剛纔火氣挺大的,先幫他降降火!”徐佑轉回蒲團坐下,道:“風虎,把他弄醒!”

    左彣踢出一腳,山宗隨即恢復了知覺,雙手雙腳被結實的纖繩用漁人結死死捆住,越掙扎越緊,很少有人能夠掙脫。他晃了晃腦袋,頭上的水流到了嘴邊,下意識的伸出舌頭舔了舔,怒道:“楚蠻竟敢辱我?”

    難爲他溼漉漉的一身衣服,連着鑽江水裏兩次,竟然還知道頭上被人潑了水,徐佑淡淡的道:“儒家行有三則,可親而不可劫,可近而不可迫,可殺而不可辱。你先劫人而後迫人,這會想起自己‘不可辱’了嗎?再說你一個抄賊,上不容於廟堂,下不容於黎庶,人見人憎,狗見狗嫌,儒家的禮儀又怎能用在你這等人身上?”

    “你!”

    山宗氣的七竅生煙,張張嘴想要反噴回去,可不知爲什麼,一向靈活的舌頭遇到徐佑就打結,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末了大喊一聲:“氣死我了!”

    徐佑端起一杯熱茶,俯首抿了一口,道:“說說吧,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到底是什麼人?跟郭勉什麼關係?又跟揚州刺史府什麼關係?”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山宗乾的是海上劫財的勾當,什麼樣的奇葩都遇到過,有些藏錢藏的比百年老龜的腦袋都嚴實,少不得要動手拷問拷問。所以刑訊逼供那一套不說嫺熟,也不敢跟金陵黃沙獄中的酷吏相比,但至少懂的不算少了。可也從來沒有聽過哪位刑訊大家會這樣開篇明義,直至核心的問話,坦白就寬宥?騙孩童稚子去吧!

    山宗呸了一聲,道:“想知道?自去問郭勉,問柳權……”

    徐佑放下茶杯,輕哦了一聲,道:“或許我該去問問河內山氏……”

    山宗又是一頓,氣勢立刻衰減了幾分,道:“河內山氏是河內山氏,關我屁……什麼事,你愛問去問!”

    “以你的樣貌,頗有異於常人之處,應該不難打聽!真要是山氏子弟,下海從賊,難道不怕連累巨源公的清譽?”

    “哪來的蠻子大放厥詞,真是臭不可聞……”

    徐佑脣角翹起,截斷他的話頭,道:“你要再詈罵一字,我可不管你到底是不是山氏的人,即刻派人沿江散佈溟海盜山宗出身河內山氏,身上流着巨源公的血脈,可平日殺人劫財,姦淫擄掠,人品下流,無恥之尤,是楚國最噁心最卑鄙最沒有人性的禽獸!”

    山宗愕然望着徐佑,好一會才搖搖頭道:“我自認不是好人,可跟你一比,甘拜下風!”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再罵一字了。

    “彼此彼此!”

    徐佑走了過去,在他跟前蹲下身子,道:“既然不罵人了,咱們權當隨便聊聊。你要說實話呢,過了西陵縣我就放你離船,決不食言。”

    山宗沉默不語,徐佑知他拉不下臉,不說話就是默認,問道:“我只是好奇,你不是刺史府的人嗎,跟柳使君串通來栽贓郭勉,怎麼還會害怕墨雲都追殺呢?”

    “自作聰明!”山宗翻了個白眼,道:“誰跟你說我跟柳老狗是一夥的?對了,想起來老子……”他還記得徐佑的警告,趕緊換了自稱,道:“我就生氣,剛從船底上來,準備借你們一點粥飯路上充飢,結果聽到你振振有詞的說什麼我跟柳老狗合夥栽贓郭勉,一時惱怒才動手抓了那個船家和黑小娘,打算好好教訓教訓你,日他阿母的……結果害的自個被教訓了。”

    徐佑眉頭一挑,山宗苦着臉道:“這不是詈罵,這是說慣了的話,一時改不過來!”

    徐佑其實對這個山宗沒有太大的惡感,此人心思伶俐,言語有趣,手段也厲害,要不是秋分陰差陽錯學成了白虎勁,霸道之極,短距離內沛莫能御,換了別的小娘,哪怕身手再厲害一倍,也很難真的對他造成實質的威脅。並且他姿態灑脫,身上帶着溟海盜的張揚和野性,不同於文明社會中無處不在的規矩和束縛,要不是兩人所處的環境完全不同,徐佑倒是不介意跟他交個朋友!

    “既然不是一路的,那你因爲什麼事得罪了柳使君?”

    “這個……說來話長!”

    “無妨,到西陵還要一段時日,咱們有的是時間!”

    山宗看躲不過去,只好一五一十的交代了他跟柳權的恩怨。原來柳權府中的管事奉命從番禺運送一船珠玉象牙琉璃等寶物到吳郡,不知出於何種原因,沒有在船上懸掛柳氏的旗幟,於是經過滃洲時被溟海盜順手搶了。

    本來搶就搶了吧,管你是普通商人,還是世家門閥,人家溟海盜乾的就是這一行,看到滿船的財富不搶豈不是太沒有職業操守?但問題在於,柳權不是普通商人,也不是普通的世家門閥,更不是世家門閥當中無足輕重的小人物。

    他是揚州刺史!

    考南朝諸史,自宋永初元年劉裕登基,到陳禎明三年後主被隋軍所擒,任揚州刺史共有四十九人,其中皇室宗親達四十人之多,異姓大臣僅有九人。並且在這一百四十年間,這九名異姓大臣任職的時間只有區區二十餘年。當年劉穆之諫言劉裕時,有“揚州乃根本所繫,不可假人”之句,由此可知揚州乃天下諸州中最爲要緊的所在,得揚州,則控京城,繼而經略天下,比如劉裕、蕭道成、蕭衍、陳霸先,無不是先揚州刺史後揚州牧,然後登上皇帝的寶座。

    柳權是年初纔剛剛出鎮揚州,很受安子道的信任,既是朝廷的東南屏障,也是江山永固的擎天一柱。

    這樣的人,溟海盜敢招惹,真是一腳踢到鐵板上了!

    知道寶船被劫,柳權一不出兵,二不討伐,僅僅派了死士去溟海中下了通牒,要抄賊三日內送還船物,否則溟海再無寧日。溟海衆盜自知惹不起,雖然仗着地形之利,不怕他真的派兵進剿,可要是沒日沒夜的讓水軍戰艦沿海騷擾,實在太影響業績了,經過商議後,乖乖認慫,在時限內將寶船停到了滬瀆口。

    山宗就是因此咽不下這口氣,孤身一人潛入內陸,跟着寶船一路到了吳郡。後來發現這艘船是準備運往金陵,於是尾隨其後,到了京口某處,找到機會本打算一把火燒了船,可在放火時被發現了蹤跡,然後就一路逃跑,一路追殺,其間還跑到太湖中躲了半月有餘,好不容易藏到了恰好經過的郭勉的金旌船上,又在長河津口被堵住,也是苦了命了!

    徐佑盯着山宗的眼睛,冷冷一哼,掉頭就走,道:“風虎,拿出十萬錢,從下一處碼頭開始,所有郡縣都僱人宣揚山宗此人的來歷和品行,我要旬月之內,天下鹹知!”

    “啊?你說話不作數……”山宗傻了眼,不明白說的好好的,怎麼突然翻臉?

    “我稍前有言,你必須實言相告,可剛纔的話裏太多不盡不實之處。爲免得你心中不服,我只問一句,單單因爲燒船不成,柳使君就親筆行文各郡,讓數十位墨雲都追殺你了這麼久?要麼你太看得起自己,也太小看了柳權和墨雲都,如此精銳,哪有時間陪你玩鬧?”

    山宗猶豫了一下,見徐佑真的要離開,急道:“算你厲害,我燒船之前不小心摸到了船上的一間艙室裏,日他阿母的,誰知道那麼巧,竟然碰見了柳權的六女郎在洗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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