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因鄰人告發,仇羊皮和李冬被抓歸案。按照楚國盜律:“賣子孫者刑一歲……掠人、掠賣人、和賣人爲奴婢者,處死!”,所以此案乍看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顧允道:“……杜縣尉的意思是,按律處仇羊皮一年刑期,處李冬絞刑。而李縣丞卻不同意……”
“按律自當如此!”鮑熙問道:“李縣丞爲何不同意?”
“說來話長!”
顧允轉頭高聲道:“來人!”
立刻從屏風後轉出一個黑衣男子,身形瘦長,神氣內斂,低首垂眉間卻自有一派灑然風度。
“去大堂請李縣丞、杜縣尉來此敘話!”
“諾!”
黑衣男子躬身退下,徐佑觀他步伐穩健,落地生根,應該不是縣衙裏的衙卒。不過想想顧允的出身,有幾個高手護衛也在情理之中。
過了片刻,進來兩個人,一個面容瘦癯,如枯葉將死,走起路來搖搖欲墜,正是錢塘縣丞李定之。另一個高大粗壯,肌膚黝黑,顧盼間意氣飛揚,卻是縣尉杜三省。
一縣之內,以縣令爲長,縣丞次之,也就是第二把手,縣尉再次之,不過縣尉主管刑獄盜捕,權力很大,有時候甚至不把縣丞放在眼裏。
“見,見過明府!”李定之說話時急喘吁吁,彷彿下一刻就會接不上氣息似的,讓人聽來十分的難受。
“明府,還是我說的,李冬其罪當死,不管什麼理由,都不能爲他開脫!”杜三省的嗓門跟他的身子一樣粗大,就像千金巨錘敲到了一枚破鼓上,悶聲悶氣,比李定之更讓人受不了。
徐佑安坐一旁,突然有點可憐顧允,天天跟這樣兩個人共事,先不說性格爲人如何,單單說起話來,就很是夠嗆!
“杜縣尉,你先不要急!”鮑熙笑道:“讓我們先聽聽李縣丞的理由,要是在理,大家還可以商議,要是不在理,到時候明府自有決斷。”
杜三省哼了一聲,道:“鮑主簿,你是明白人,莫非還不清楚縣丞打的什麼主意?這個李冬,可是他的同宗侄兒!”
顧允一愣,奇道:“剛纔在大堂,你怎麼沒說?”
杜三省眉角一挑,道:“明府,我雖然是粗人,但也知道家醜不可外揚。堂前那麼多人在,說出去難免會讓人覺得咱們錢塘縣護短徇私……”
“杜三省,你少……少血口……噴,噴人!”李定之額頭青筋暴起,指着杜三省怒道:“李冬是我侄兒不假,可早年兩家交惡,已斷了往來,街坊四鄰誰人不知?我……我按律辦差,盡忠於上,就算不是李冬,換,換了別人,同樣要……”
“要怎樣?要包庇袒護?”杜三省猛的跨前一步,李定之在他身邊就如同三歲小兒,道:“李定之,別以爲你的勾當我不清楚,真兜出來,第一個倒黴的是你!”
徐佑冷眼旁觀,這兩人的矛盾不是一天兩天,應該在顧允來錢塘之前就已經水火不容了,只是在上司面前如此沒大沒小,公然撕逼,恐怕背後另有隱情。
顧允皺起了眉,無奈容顏太秀,連蹙眉也像極了女子,但這一聲“夠了”,聽在李定之和杜三省耳邊,卻同時一震,乖乖的束手而立,不敢再說一字。
“李縣丞,你說,爲什麼不該處死李冬?”
李定之清了清嗓子,平復下心氣,道:“盜律有規定,賣子孫只有一年刑期,賣五服內親屬,是尊長者才處死刑,期親及妾與子婦的均爲流放,而買者卻罔加死刑,雖然情由不同,但罪罰區別過大,不能使人信服!”
杜三省立刻辯駁道:“仇羊皮賣女之時,已經言明仇三是親女,既不是奴,也不是婢,而是地地道道的良人。李冬知良而公買,誠然於律法無犯,但轉手又高價賣給梁青,卻犯了和掠與賣人之罪,兩罪共罰,處死乃公允之極!”
李定之這會也不喘了,語速極快,道:“律法有別條規定‘知人掠盜之物,而故意買者,以隨從論’,李冬買了仇三頂多以隨從論處……且仇羊皮賣女之時,已經言明不再贖回,仇三已成李冬的奴婢,屬於家財,將家財轉賣他人,有哪條律法規定不許的?所以屬下以爲,隨從之罪,不得超過仇羊皮,處李冬以流刑已經足以懲戒。”
顧允點頭道:“縣丞此言,確也在理!杜縣尉,你還有何話說?”
杜三省口才不及李定之,此時有些急了,道:“仇三雖被仇羊皮賣給李冬,但其本質依然是良人,知良而買,然後又隱瞞良人的身份,轉賣梁青。這等行跡,買之於女父,隨即賣之於他人,就是鬧到金陵去,也是死罪無疑。明府,你初蒞錢塘,不懂刑名之事,且莫被小人欺瞞,遺禍己身。”
“放肆!”
顧允冷冷道:“杜縣尉,朝廷定二堂議事,本就是廣開言路,集思廣益之舉,我允爾等互辯,有理說理,無理就不要糾纏!你退下吧!”
杜三省一臉憤懣,顯然很不服氣,大咧咧的一拱手,然後掉頭離去。
李定之眼中露出得意之色,道:“明府洞光燭照,實爲錢塘百姓之福!”
“你也退下!仇羊皮和李冬暫且收押,梁青無罪開釋,讓他回家去吧!”
“諾!”李定之心知顧允還要跟鮑熙商議,但此事幾乎板上釘釘,不會再翻出什麼幺蛾子了,心滿意足的離開。
“先生,你怎麼看?”
鮑熙笑道:“杜縣尉所言其實也有道理,盜律明文規定,若是不按律法裁決,真鬧開去,對明府的前程有礙!”
顧允搖頭道:“人命之事,豈能等閒視之?盲從律法而忽視實情,纔是真正的阻礙了日後的前程。”
鮑熙手撫長鬚,道:“賣子孫者一歲刑,而賣良則是死罪,明府有沒有想過,爲何朝廷會制定這般的律法?”
“這個……”顧允誠懇的道:“我確實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請先生指點。”
鮑熙正要說話,卻見徐佑在旁若有所思,起了考校他的心,故意問道:“徐郎君,你覺得呢?”
徐佑微微一笑,道:“佑粗鄙武夫,哪裏懂的這些,主簿莫要爲難在下了。”
他越是如此,鮑熙越是感覺他深不可測,更要探究個明白,執意再三的相請,連顧允也湊熱鬧道:“微之不要謙虛,此案關係人命,若有所思,還望直言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