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確定抵達漁村之前,不知所要押運的貨物就是那些無辜的良家女子嗎?”徐佑淡然道:“不是我不信你,而是你違背誓言在先,讓我不能不得多幾分疑慮!”

    山宗靜默片刻,坐直了身子,單膝跪臥於地,右手指間不知從何處多了一把五寸長的短匕,伸出左手食指,猛的劃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血落七滴,塗抹成一個詭異的不規則圖案,山宗神色莊嚴,一改剛纔的吊兒郎當,道:“我雖是山氏的不肖子孫,但也知道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事不可以做!劫掠良人,拐賣爲奴,還不如一刀殺了她們。此等禽獸行徑,我哪怕一死,也不屑爲之。”

    徐佑看了眼何濡,他不易察覺的點了點頭,說明山宗這番話沒有撒謊。陰符四相最擅長辨識人心,只要不是城府太過森嚴的厲害角色,一般情況下很難瞞過何濡察人祕術。

    “好,我自覺跟你算是投緣,所以再信你一次。不過記住了,這是最後一次!”

    時人最重誓約,山宗答應過徐佑,三年內不踏入吳郡一步。他離開溟海之後,先在會稽郡安身,不算違背誓言,後來到了漁村,只當是稍事停留就會押運貨物北上,固然與誓約有違,但也不是不可以辯解。誰料事態急轉直下,走投無路的山宗只能挾持了朱凌波,直奔錢塘,逗留不去,把誓約破壞的一乾二淨。

    面對徐佑的大度,山宗既羞慚又感激。溟海盜裏匯聚了天下各種各樣的惡人,地不分南北,有魏有楚,人不分男女,有雌有雄,這些抄賊燒殺擄掠,無惡不作,有的嗜好喫人心,有的偏愛淫人婦,更甚者以折磨俘虜爲樂事,在這種環境下待的時間久了,耳濡目染,再好的人也會逐漸產生邪念,做出一些讓自己都覺得驚訝的血腥行爲。但讓他始終覺得自己沒有徹底沉淪的一點,就是信守承諾,從來不因爲私利而失信於人。所以徐佑的諒解,讓他保留了最後的、身爲一個人的可憐的自尊。

    “山兄,這位你不願意透露名姓的郎君貌似很看重你的才幹,哪怕虛言誘騙,也要費心拉你入夥……”

    那人不明言所謂的貨物正是掠賣來的人口,目的自然不會太過單純。簡單點說,就是讓山宗交納一個投名狀,至於這個投名狀是在他知情還是不知情的情況下發生的,已經不重要了!只要將這批女子運到了青州邊境,就再也洗不去身上的這塊污跡,到時候把柄在手,被人或揉或捏,還不是小菜一碟?

    山宗苦笑,他帶着朱凌波逃出漁村,不回會稽郡找那人解決手頭的麻煩,而是一路向北,無頭蒼蠅般的扎進錢塘這個死衚衕裏,就是看透了這一點,一時無言以對。

    何濡皺眉道:“山宗到漁村的時候,朱氏已經開始暗中搜尋朱凌波的下落,蒲陽津周邊十數裏被圍堵的水泄不通。此人既然敢做這樣的買賣,消息必定靈光,朱氏的動靜須瞞不過他,但是爲什麼明知漁村已經成了絕地,還讓你幹冒大險去運送那些女子呢?”

    山宗這段時日亡命逃竄,身心俱疲,其實也沒有仔細想過箇中的隱情,聽何濡一分析,立刻察覺到問題所在,道:“郎君說的極是,這樣看來,他不是要拉我入夥,而是想置我於死地!”接着眼中露出憤恨之色,道:“我起初敬他是個了不得的豪傑,卻沒想到竟是人面獸心的畜生。將來若有機會,定手刃此獠,以平胸中之氣!”

    “你跟他初次見面,之前也無冤無仇。置你於死地,不過枉送一條人命,對他有什麼益處?何濡搖搖頭,道:“更何況你是溟海盜首舉薦的人,他這樣做,難道不怕得罪了溟海盜嗎?”

    山宗愣了下神,道:“也對!我跟他無仇無怨,何苦因此惹的盜首不快?”

    徐佑若有所指,道:“世人皆知溟海盜不好得罪,尤其在沒有太大的利益驅使下……這人要麼是瘋了,要麼喜怒無常,上一刻待你如貴客,恨不得同寢同食,下一刻就視你如仇讎,恨不得挫骨揚灰……山兄,依你之見,他是怎樣的人? ”

    山宗仔細回想了跟那人的交往經歷,道:“他不像瘋子,也不像喜怒無常的人,反倒溫文爾雅,行止飄逸出塵,言語中從不俯視他人,很易親近。”

    “小人只是可恨,僞君子卻是可怕!”

    徐佑嘆了口氣,道:“若我所料不差,他讓你去漁村等死,有兩層意思。一則是看看你的能力,畢竟溟海盜名聲在外,要是能夠在朱氏的重重包圍中將被掠女子安全帶出去,說明才幹出衆,可以用金錢美色來拉攏你,日後依爲腹心也不是不可能。”

    “戎狄的雜種狗才,”山宗呸了一口,大罵道:“作他姥姥的春秋大夢去吧!”

    徐佑一笑,在沒有底線的人心中,世界上所有人的底線都可以用價值來衡量,錢財美色家人兄弟朋友,總有你在意的事物,所以也就有了突破你的底線的籌碼。

    只是他們不知道,有時候,謹守底線的是一種虛無縹緲的東西,觸不到,摸不着,也就無從用價值來衡量它。只有當你狠狠的撞擊它的時候,才明白它的骨頭有多硬,它的脊背有多直,硬的不可撼動,直的不可彎曲。

    它,叫作良知!

    人性本善也好,人性本惡也罷,善惡之分,還是在人性的範疇之內。而人性不同於獸性的地方,就在於那一點始終不曾泯滅的良知,讓他知道,什麼事可以做,什麼事不可以做!

    “二來,我想,他是準備在事情不可挽回的時候,把掠賣良人一案嫁禍到溟海盜的頭上!”

    山宗身子一震,雙眼瞪如銅鈴,好半響纔回過神來,道:“你……你是說……”

    何濡顯然也想到了這一層,道:“七郎說的沒錯,這個人心思深沉,處事決斷,面對漁村被圍的絕境,立刻選擇了放棄營救,並安排善後脫身之計。之所以讓山宗前往,目的正是爲了陷害溟海盜,這也解釋了爲什麼漁村的二十七人無一活口,或戰死,或自盡,若是山宗不提前逃跑,也必定會死在那裏——不是被朱氏的部曲殺死,就是被這羣賊衆從背後暗算。”

    徐佑接着道:“山兄的樣貌頎偉,非同常人,只要朱氏仔細一查,定能查出你的身份來歷。到了那時,溟海盜與朱氏結仇,等於徹底得罪了整個吳郡乃至揚州的門閥,還平白背了一個掠賣良人的罪名,正好可以給水師藉口出兵圍剿。”

    山宗心緒震盪,道:“怪不得,他給了我一塊令牌,指定以我爲尊,到了村子裏可以號令所有人聽命行事。原來,這一切都是要坐實我爲主謀的毒計!”

    ……

    山宗抵達漁村之後,亮出令牌,村子裏所有人立刻俯首聽命,沒人質疑,也沒人反抗,整個過程不起一點波瀾,哪怕山宗是他們從未見過的人,可只要令牌在手,任何事都能一言而決,包括他們的性命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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