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衆人翹首期盼的時候,發生了一件意外。

    陸緒不肯出來。

    奉命去請人的部曲滿臉尷尬,低聲道:“陸郎君說,再……再給他一日!”

    “什麼?再給一日?”

    “說好的七日,還能延期?真是聞所未聞!”

    “束之到底怎麼了?他以前可不是這個樣子!”

    “那是因爲以前沒遇到過真正的對手!哼,八音鳳奏,哼哼!”

    嘈雜聲四起,有趁機潑污水的,有極力洗白的,也有喫瓜羣衆看熱鬧的,張紫華勃然大怒,道:“都給我閉嘴!你去,再請陸郎君,就說所有人都候着他,不管寫完沒寫完,寫好沒寫好,都不要丟盡了陸氏的臉面!”

    這話說的極重,不是生氣到了極點,張紫華絕不會說這樣的話。那名部曲心中震駭,他跟隨張紫華多年,還從來沒見過他在人前如此惱怒,頓時不敢遲延,掉頭走進陸緒的房間。

    虞恭站的靠後,不由自主的踮起腳,張目望去,口中默唸着:束之,快出來,快點出來吧。張桐卻不然,自徐佑寫了那首《贈修永》之後,他的胳膊肘已經拐得不能再拐了,跟旁邊的人道:“束之怕是要輸了!”

    “不會吧,我可聽說徐佑一字沒寫!”

    張桐嘿嘿一笑,道:“一字沒寫都敢出來,寫了不知多少字的人,卻躲在房內,誰輸誰贏,還不明朗嗎?”

    那人懵了,道:“這是哪的道理?”

    “這是張某人的道理,誰的臉皮厚,誰贏!”

    那人這才明白過來,又被善謔的張桐給捉弄了,苦笑道:“修永啊修永,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拿我尋開心!”

    他倆竊竊私語的工夫,那名部曲從陸緒房內出來,只看他的神色,就知道再一次邀請失敗。張紫華簡直要瘋了,陸緒究竟搞的什麼鬼,這樣僵持下去,陸氏的顏面何存?正無計可施的時候,徐佑的聲音響起在耳邊;

    “大中正,既然陸郎君還沒有準備好,那就再給他一日好了。”徐佑灑然笑道:“正好藉此機會,聆聽大中正的教誨!”

    張紫華凝目看着徐佑,過一會才道:“好,有這樣的心胸,日後前程不可限量!”

    其他人也是欽佩不已,如果徐佑堅持現在就比,陸緒將不戰而敗,給了他一日,不僅給了張紫華面子,更是給了陸氏的面子。換了他們,把陸緒比下去的誘惑放在眼前,勝利唾手可得,誰能似徐佑這般雲淡風輕的拒絕?

    被張桐捉弄的那人嘆道:“我竟然有點相信你的戲言了,束之或許真的要輸掉這場比試!”

    張桐笑了笑,玩世不恭的眼眸裏閃爍着智慧的光芒,道:“信我,不會錯!”

    等衆人來到另外的房間,依次落座,徐佑甩了甩頭髮,不好意思的說道:“能不能勞煩大中正的隨從幫我束髮?”

    “無妨,你隨意就好,不必非得束髮!”

    “不是,我覺得這樣不舒服,還是束起來的好。不過手笨了些,弄不了……”

    張紫華大笑,道:“原來如此,累你七日不得安生,倒是我思慮不周。來人,去幫徐郎君束髮!”

    “不必了,我來!”

    顧允親自站到徐佑身後,接過隨從遞過來的梳篦,仔細的幫他挽好髮髻,戴上頭巾。溫和疏朗的陽光從窗外斜斜的投在兩人的側臉,一人肌膚似雪,一人溫潤如玉,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真連璧也!”

    自此,顧允和徐佑並稱連璧,其實單以相貌論,不說蒹葭倚玉樹,至少徐佑還不能跟顧允媲美,所謂連璧,只是在這一瞬間,給衆人的感覺罷了。

    又忽一日,徐佑盡展與人溝通的能力,除了極個別的陸緒死忠,他跟所有人都能說上幾句話,卻又分得清楚親疏遠近,不讓任何一人被冷落,也不讓任何一人覺得他的親近超出了該有的範圍。

    人與人交往需要拿捏度,這一點,再沒人比他拿捏的更好了。

    古代的文人是孤傲的,但文人也要交朋友,朋友多了,在這個通訊基本靠吼的年代,作品和名聲才更加容易流傳出去。躲在山溝溝裏感嘆懷才不遇的,其實都不可憐,連李白杜甫未成名時都得四處投送行卷,給權貴寫拍馬屁的文章,其他人還有什麼理由偷懶呢?

    徐佑早過了孤傲的年紀,他的心波瀾不驚,並不覺得多交朋友是低賤下流的事,也不覺得會交朋友是多麼厲害的技能,這些身外事,已不能動搖他的心神分毫。

    在當下,交朋友是該做的事,那就去做!

    就這麼簡單!

    夕陽西下,黑幕降臨,陸緒還是沒有從房間內出來,說好一日,那就等到子時,反正來都來了,也沒人急着要回家。徐佑站了起來,道:“不如我先來,請大家指點指點?”

    張紫華點頭,道:“也好,枯坐無趣,讓我們先聽聽你的班馬文章!”

    論辭賦,不能不提司馬遷和班固,張紫華雖然不認爲徐佑能夠與班馬並列,但也不吝譽美之詞。

    這是徐佑該得的!

    房內點燃了數十根白燭,徐佑踱了幾步,在緊閉的窗戶邊上站定,突然回頭道:“誰肯爲我執筆?”

    這是他的習慣,作詩的時候大家已經見識了,所以並不爲奇。交朋友的好處立刻呈現出來,七八人爭相報名,徐佑笑道:“不須這麼多,三人足夠了!”

    顧允、張墨和張桐被公舉出來,三人分開坐下,各執一筆,徐佑悠悠道:“我這七日,日夜所思,三都賦全都印在了腦海裏,揮之不去。我先吟吳都賦,三位郎君各寫一句,莫管筆意,應該來得及。”

    “好!”

    徐佑閉目,沉思,復開眼,道:“東吳王孫囅然而咍,曰:“夫上圖景宿,辨於天文者也。下料物土,析於地理者也。古先帝代,曾覽八紘之洪緒。一六合而光宅,翔集遐宇。鳥策篆素,玉牒石記。烏聞梁岷有陟方之館、行宮之基歟?而吾子言蜀都之富,禺同之有。”

    顧允下筆飛快,等徐佑說完,筆鋒停留在“有”字的最後一勾上,比起後世圓珠筆寫字的速記絲毫不慢。

    “瑋其區域,美其林藪。矜巴漢之阻,則以爲襲險之右。徇蹲鴟之沃,則以爲世濟陽九。齷齪而算,顧亦曲士之所嘆也。旁魄而論都,抑非大人之壯觀也。”

    張墨在速度上略落後於顧允,因爲他的書法風格更接近東漢著名書法家崔璦,結字工巧,點畫皆如鐵石,自然不如顧允的今草揮灑自如。

    徐佑之所以要三人同書,正是爲了照顧這種速度上的差異,並且用毛筆寫字頗費腕力,既講究快,又要求多,還得美觀大方,不可能一人兼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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