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傷還沒有好!
雖然明面上看不出,但徐佑心裏跟明鏡似的,殺竺法言讓都明玉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比之上次見面時或有好轉,可仍舊沒有徹底痊癒,所以纔會如此怕冷怕風。
“我聽劉彖說,你跟他打了個賭?”
“小賭怡情,反正閒着也是無事!”
都明玉的眼神頗爲玩味,道:“七千萬錢外加一篇足以讓你無法在楚國立足的檄文,換蘇棠一個小女郎的性命,這賭注你虧大了!”
“錢財不過身外物,我一年之內掙得到七千萬錢,自可一年內再次掙得這個數。至於檄文,今上乃聖主,自可體諒我不得已之處!”
“聖主?”
都明玉仰頭大笑,道:“七郎啊七郎,你始終不肯爽快的跟我合作,是不是還在心中怨恨太子?”
徐佑淡淡的道:“太子是君,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在下不過一介齊民,不敢心懷怨尤!”
“也沒什麼不敢的,男兒生於天地間,家仇似海,不可不報!”都明玉雙手按在石桌上,上身前俯,雙目炯炯有神,直視着徐佑,道:“不過,冤有頭債有主,你要報仇,可千萬別搞錯了對象!”
徐佑揚了揚眉,沒有言語,靜等都明玉的下文。
“七郎想沒想過,太子與義興徐氏有宿怨不假,但那些爭執大都是爲了國事,何至於幹冒天下之大不違,毅然出兵剿滅了你徐氏滿門?”
徐佑低垂着頭,盯着玉杯中的美酒,倒映着的俊臉看不清喜怒,道:“太子的性情如何,世人皆知。這些年先後死在他手裏的大臣不乏世族高門,何況徐氏曾往死裏得罪過他,又向來不肯屈身順服,有這樣的下場,不足爲奇!”
一部南北朝史,尤其牽扯到諸姓皇室,各種荒誕不經的奇葩事層出不窮,若是按照普通的邏輯和習慣性的認知去解讀,只會滿頭霧水,不知所云。什麼帝王心術,什麼權衡平抑,什麼王道霸道,全都被簡單粗暴的殺戮與血腥所代替,從而以爲自己讀了一部假史。
性格決定命運,絕不是一句空話,太子暴戾衝動,度量狹小,有什麼事他不敢做?義興徐氏爲江左豪族,卻還是比不上河東柳氏、蘭陵蕭氏、潁川庾氏、陳郡袁氏這樣的頂級門閥,在太子眼裏,或許認爲滅了徐氏,頂多召來皇帝一番訓斥,卻能夠讓其他地方豪族心生懼意,壓制那些跟徐氏一樣對他心懷異志的反對聲音,彰顯個人的威望,達到穩固儲君地位的目的。
這些原因都很有可能,徐佑奪舍重生之前,這個身體的主人癡迷武道,對家族事宜並不熱心,加上年紀尚小,族內長輩但凡有要事也極少讓他參與,因此對義興之變前前後後的那些內幕知之甚少,不過管中窺豹,總能猜出個大概。
“我不否認,太子欲滅徐氏而後快,據說東宮的密室裏寫着三個人名,排行第一的就是徐湛!但是太子完全可以等到登基之後再對徐氏動手,爲何偏偏要選擇現在,選擇這個不算好的時機?”
都明玉的聲音沉穩平和,充滿了讓人信任的說服力,道:“你是聰明人,難道就沒有想過,安子道爲什麼恰好在那幾日離京西狩,又破天荒的讓太子監國總理朝政?吳興沈氏的私兵又怎麼瞞過沿途的朝廷官吏和驛站驛卒抵達義興附近,天師道爲何不懼皇帝的猜忌、大張旗鼓的要往義興爲你祖父賀壽?又爲何到了壽誕之日,卻藉故失約不至?”
徐佑神色微變,猛然擡頭,道:“你是說?”
“不錯!”
都明玉一字字道:“這麼大的事,沒有安子道的點頭應允,太子再怎麼暴戾衝動,也不可能如此決絕,於旬日間就聯手沈氏和天師道對徐氏動手!”
“主上……可主上爲什麼要這樣做?沒道理啊……如果因爲跟天師道走得近,沈氏和天師道的關係更近;如果因爲徐氏得罪了太子,主上豈不是正好可以居中調停,互相制衡,不讓雙方獨大?”
“你真的不知道原因?”
徐佑陷入沉思,好一會才反問道:“我該知道嗎?”
“安子道這樣做,自然有他的理由!”都明玉笑了笑,徐佑之前的名聲很不好,想必在家族裏地位不高,掌握的機密極少,自流血夜後,先是養了幾個月的傷,然後被流放至錢塘,沒有機會接觸到了解內幕的人,他頓了頓,道:“徐氏意圖謀反!”
徐佑想都不想,斷然道:“絕無此事!”
“安子道繼承大寶之後,徐湛漸漸失勢,因多次犯上進言被斥責,憤而乞骸骨,雖加恩賜位特進,但仍多有怨言,早就引得安子道心中不快。不過他是肱骨老臣,家中子弟遍佈軍中,尤其七郎的尊侯,位居徵北將軍,手握兵權,而徐氏久居江左,根深葉茂,不好對付,安子道就忍了下來。”
都明玉舉杯示意,和徐佑飲了一杯酒,徐佑食不知味,酒入愁腸,更顯得心事重重。都明玉眼眸藏笑,道:“誰料去年年中,安子道接到司隸府密報,令祖徐湛和原徐州刺史王洮書信往來,信中談及主上和朝廷,語多不恭,且有謀反意。安子道令蕭勳奇親自負責查探,臥虎司的黃耳犬從王洮府內搜出了書信送至金陵,信裏果然有‘非吾父,只知屠牛、盜驢、販鹽的無賴子如何得天下’之語,安子道由此大恨。”
楚國的開國皇帝安師愈少時微賤,曾屠牛盜驢爲生,後因販鹽暴富,買通官吏,竊注爵位,混入了士族。匈奴軍南下入侵時,安師愈已經是雍州都督府的左中軍參軍,率衆禦敵,終成大業。期間,徐佑的曾祖,也就是徐湛的父親徐潳,三定江南,爲楚國定鼎江東立下了不世之功,所以徐湛在信裏發牢騷說“非吾父,只知屠牛、盜驢、販鹽的無賴子如何得天下”。
這話也不能說全是吹牛,但聽在安子道耳中,無疑比真正的謀逆更誅心。沒有皇帝喜歡臣下總將過去的功勞掛在嘴上,那樣既顯得主上無能,又顯得臣下懷有怨望。很多時候,一人乃至家族的榮辱興衰,都在人主的一念之間,從安子道看到這句話的時候起,徐氏的命運其實已經註定!
徐佑心中苦笑,他這位祖父性子暴躁,遠沒有曾祖的處事智慧,帶兵時動輒打罵士卒,朝堂上也常常和同僚起爭執,不怎麼懂得機變和妥協,回鄉後又不甘寂寞,極有可能在和友人的書信往來中發發牢騷,宣泄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