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山……好,我應下了。”孟行春道:“不過只有一座明玉山,功高賞輕,顯得朝廷寡恩。要不要我稟告主上,將西湖也一併封給你?”

    西湖!

    那可是西湖啊!

    徐佑從不是利慾薰心的人,可這一刻,也突然動了心。想想日後千年的時光裏,被無數文人墨客讚賞不已的名勝佳地,竟成了他個人的私產,那種莫名的滿足感,是多少錢財都買不來的。

    “不必了,西湖,還是留給錢塘百姓。”

    以無上毅力回絕了孟行春,徐佑不想再討論這個話題,免得後悔的肉疼,道:“對了,方纔從事說朝廷要大赦天下,不知張墨在不在此列?”

    張墨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屍體,徐佑自然希望他能夠活着,孟行春道:“爲儘快恢復揚州的局勢,除首逆外,餘者盡赦。不過,張墨,恰巧在首逆的名單裏。”

    徐佑默然。

    張墨以五色龍鸞的名號享譽江東文壇半壁,卻甘願從賊附逆,寫檄文、任中書,世人皆曰可殺,朝廷自是沒有赦免他的道理。

    “張墨咎由自取,命中該有此劫,誰也幫不了他。”孟行春看徐佑臉色不好,以爲他擔心受到牽連,低聲道:“西湖八子社的事,主上已經知道了,微之能在張墨投敵後,第一時間將其驅逐出社,此心可昭日月,主上也多有讚譽,你不用憂慮!”

    徐佑擔心的和孟行春以爲的其實是兩回事,但這位心狠手辣的司隸府從事能夠 說出這樣的話,已經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合作關係,非知交好友,絕不會如此推心置腹。

    這說明什麼?

    說明孟行春確實想跟徐佑交個朋友。

    從第一次見面起,孟行春就對徐佑十分的尊重,之後的來往更是禮遇有加,從不曾有半分倨傲。不管出於什麼理由,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徐佑都得承他這份人情。

    “今後從事要執掌臥虎司,需要長期待在金陵,揚州這邊不知要交給哪位郎君負責?”

    “王復,你見過的,他已經成了假佐,臥虎司在揚州諸多事宜,都交由他處理。微之若是在揚州有麻煩,但凡有用得上臥虎司的地方,儘可開口,王復絕不敢怠慢。”

    送走孟行春,徐佑安心等朝廷的封賞下來,聽說能重回明玉山,冬至興奮的不得了,倒是履霜略有些惆悵,對她而言,明玉山固然好,可靜苑,纔是她在錢塘真正有歸屬感的家啊。

    過了兩日,突然有一僕從打扮的人上門投拜帖,神情頗爲倨傲,既沒有留下姓氏,也沒有留下口訊,僅僅將拜盒遞給守門的部曲,然後拱手而去。

    拜盒只是最普通的紫木匣,做工談不上精緻,更算不得奢華,看不出什麼端倪。清明怕裏面藏有機關,先仔細檢驗了一番,確認沒有任何問題,這纔打開呈給徐佑。

    拜盒裏放着一張潔白如玉的由禾紙,娟秀靈動的字跡跳入眼簾,上寫着一首膾炙人口的小詩。

    徐佑還沒來得及說話,何濡臭不要臉的湊了過來,口中嘖嘖道:“東門之楊,其葉牂牂。昏以爲期,明星煌煌。東門之楊,其葉肺肺。昏以爲期,明星哲哲……哈,七郎,你和誰家的女郎約了會面之期,卻又無端的失信於人?”

    這是《詩經》裏的詩,詩意極其簡單,朱熹評說“男女期會而有負約不至者”,通俗點講就是約會時放了對方鴿子。

    徐佑苦笑,指尖輕輕拂過紙面,他已經猜到是誰了。

    “這就是錦泛江?”

    來吳縣後先是養傷,後又忙於錢塘戰事,還得閉門韜光隱晦,徐佑從未出來開開心心的遊玩過。

    吳縣乃江東勝地,每重城向夕,倡樓之上,常有終紗燈萬數,輝羅耀烈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

    身穿士子最喜愛的峨袍廣袖,頭上沒有戴冠,而是簡潔大方的束了個髮髻,負手站在江邊,聽着江風吹過漁船,別有一番意境。不時有嬌笑着的女郎從旁邊經過,好奇的看兩眼徐佑,然後俏臉微紅,羞澀的躲開了。

    錦泛江坐落在吳縣東郊,因西岸有桃李萬株,每逢春季花期,滿目的奼紫嫣紅,煞是可愛。花瓣朵朵墜落江水,香飄可達十數裏,故而吳縣當地人又將錦泛江稱爲春水。

    “是,這裏就是錦泛江,又名春水江。聽說每三月時,吳縣男女喜愛齊聚春水兩岸,賞花飲酒踏青,接袂成帷,甚是壯觀。”清明之前跟隨陳蟾,曾多次遊歷吳縣,算是半個吳縣通,說起典故頭頭是道。

    徐佑嘆道:“我們來的不巧,無法目睹桃李芬芳的盛況!”

    “郎君,那有船!”

    左彣眼尖,忙招手讓船伕划船過來。徐佑問道:“老丈,能送我們過江嗎?”

    “好嘞!”

    船上問了船伕,才知道這數萬株桃花的主人竟然很神祕,從不曾於人前拋頭露面,也無人知曉到底姓甚名誰。不過主人家並不勢利,每逢三月花開,就會開放桃園,任由遊客進出賞玩,還在花樹旁備有酒水糕點,任人取用,不收一文,所以在吳縣黎庶中口碑甚佳。

    “幾位郎君若是現在去桃園,怕是沒辦法進去的。”

    船伕好心勸說,徐佑笑道:“無妨,隔着園子,瞧瞧桃樹也好!”

    到了西岸,左彣掏了二十文錢酬謝,船伕搖手拒絕,道:“我是打漁人,不是擺渡的,怎麼好收你們的錢?”說完唱着號子,順流而去。

    長長的竹葉籬笆,低矮的陳舊柴門,調皮的藤蔓妖嬈的攀爬着,將這片佔地百畝的院子圍攏了起來,幾乎沒有任何明顯的防禦措施。左彣上前叫了叫門,等了半響沒有迴應,徐佑徑自推開柴門,沿着桃林正中的青石小道漫步期間,枝頭掛着晚熟的桃子,飽滿圓潤,隨手取下一個,咬上一口,汁液橫流,竟是難得的香甜可口。

    如此走走停停,順便喫點桃子,足足一炷香的時間,還沒走出桃林。清明突然停下腳步,道:“郎君,有問題!”

    徐佑疑惑道:“怎麼了?”

    清明指了指身旁的桃樹,樹幹上有個不太清晰的指印,道:“一盞茶前,我經過此樹時留下來的印記!”

    徐佑“咦”了一聲,道:“我們又繞回來了?”

    左彣也道:“應該是,我也感覺這裏有點不對勁!”

    身陷迷陣,徐佑並不着急,走到桃樹下盤腿席地而坐,笑道:“我總以爲所謂陣勢,不過是古人糊弄今人的邪說而已,今日才知果有其事!”

    “武侯推兵法而作八陣圖,豈會是邪說?”清明蹲了下來,避開桃葉的阻擋,視野頓時通透了許多,指尖在地上前後左右細細推算,過了半響,直起身子,道:“這是陰遁九局,不難破!”

    “陰遁九局?”徐佑之所以不急不躁,就是清楚的知道有清明這個精通青鬼律的高手在,世間應該沒有任何陣法能夠困得住他們。再說了,這裏是桃林,樹木不算高大,實在不成,縱身於樹梢之上,騰挪移動,找到出口不是難事,只不過那樣子未免太過狼狽,讓主人小看。

    “《術藏》以陰符術爲三式之首,初創時共有四千九十六局,之後僅傳下來一千八十局,到商周時只存世七十二局,再到秦漢,只有陰遁九局、陽遁九局共十八局。”

    徐佑咋舌道:“四千九十六局,只傳下來十八局?失傳的也太多了……”

    “是,但就是這十八局,能瞭然於胸的人,舉世沒有幾個。其翼郎君算是一個,我,算是一個!”

    清明說這番話時沒有絲毫的驕傲神色,只是陳述事實而已。他計算已畢,領着徐佑和左彣往前走去,道:“陰遁採用逆布六儀,順布三奇的方式。坎一宮布戊,則離九宮布己,艮八宮布庚……”

    跟着清明,這次沒有再兜圈子,很快就走出了桃林。徐佑猜測,此間主人在桃林佈陣,其實並無惡意,只是防備翻牆入室的盜賊和誤入其中的普通人的滋擾,因爲但凡有些修爲,飛身樹頂,就可以辨明方向,不會受困。

    “陰陽二遁分順逆,八門又逐九宮行。蓬,任,衝,輔,英,芮,柱,心,禽,此爲九星;值符、滕蛇、太陰、六合、太常、白虎、玄武、九地、九天,此爲九神。陰陽爲元,八卦記載方位,八門記載人事,九宮記載天象地象之交錯,九星九神記載周圍所在。得此種種,推甲之,畫八卦,考著龜,稽律歷,則鬼神之情,陰陽之理,昭著平象,無不盡矣。八卦之象,申而用之,六十甲子,轉而用之,神出鬼入,萬明一矣。這裏的主人尚差點火候,知陰而不知陽,八門只得六門,九星雖全,可九神卻僅有八神,所以這個桃花局彈指可破!”

    說話間,三人眼前豁然開朗,竹林濤濤,流水潺潺,彎月般的木橋橫架在清澈見底的溪水之上,不遠處是一座三進的院落,被鬱鬱蔥蔥的大樹遮掩,僅僅露出青色的牆角。

    徐佑以目示意,左彣朗聲道:“錢塘徐佑,應約來拜見師郎君,冒昧之處,尚請見諒!”

    不知過了多久,似乎很快,又似乎很慢,院子裏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快到院門時突然靜了靜,又變得輕緩起來,隨着吱呀呀的響聲,師其羽出現在門口,臉上仍舊戴着幕籬,雙目如秋水,盈盈望着徐佑,然後展顏一笑。

    流水、蟲鳴、竹葉、晴空,

    萬千美景,卻都不如這一笑的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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