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龍護佑,老天開眼,咱們這羣人才能生離掛腳口,要不然白麻纏頭,戶戶哀哭,死了連個屍首都尋不到。都來,來來,拜一拜,拜白龍現世,護佑蒼生!”

    有人一喊,立刻得到衆人響應,紛紛擠上舟頭,也顧不得風浪危險,齊刷刷的排着隊跪拜不起。不過,很搞笑的是,他們口中念念叨叨,說什麼的都有:拜佛祖的,拜道君的,拜巫神的,拜天師的,小小的船艙之內,可以看到大千世界的廣泛信仰,也算是國人的特色之一。

    興許真的有點運道,掛腳口之後,雨勢漸漸的停歇,連着幾個險灘都安然度過,自此江流平靜,再無顛簸。

    女郎回到艙內,和男子低聲商議了一會,由那男子亮出棨牌,姓宗,名羽,原來隸屬於臨川郡太守府,然後命幾個隨從詳細詢問了舟內衆人的姓名和籍貫,說是遇到白龍祥瑞,上報刺史府後會有重賞。

    祥瑞這種事,連老百姓也知道最合上面的意,報起姓名來不忘加上親戚鄰居。最後一統計,除過徐佑清明兩人,滿船共計二十三個人,登記在冊的卻多達三十五口。

    這又是特色!

    徐佑瞧宗羽等人的舉止做派,江湖氣勝於衙門裏胥吏的油滑,棨牌雖不像僞造,可人卻未必真是太守府的,和清明站在舟頭,冷眼旁觀,並不作聲。女郎擡頭望向徐佑,伸手攔下了想要過來詢問情況的隨從,走到身前,抱拳施禮,道:“我知郎君非常人,若不願留下姓名,自不便勉強。只是白龍現世,全仰貴屬之功,朝廷必有厚賞……”

    徐佑笑着婉拒,道:“受命之符,天人之應,白龍乃聖人符應,與我輩何干?朝廷若賞,賞女郎便是!”

    這話聽着正經,可一思量,卻又有些不怎麼正經。女郎眼底抹過淡淡的羞意,沒有和徐佑多說話,再次施禮後轉身離開。

    入夜前到了河口鎮,和何老九辭別,上岸覓了逆旅休息。翌日大早,又乘舟繼續前行,說來也巧,竟又和那女郎幾人遇上了。其實也不能說太巧,像他們這麼早趕路的人並不多,發往葛陽的船隻更不多,若都是去臨川方向,碰不到才叫見鬼。

    宗羽若有深意的看了眼女郎,脣角含笑,對徐佑抱了抱拳。徐佑回之以禮,雙方擦肩而過,並沒有交談,各到艙室入座。

    這艘船是兩層大鯿,底層裝貨,上層載人,分了八個艙室,互不干擾,比起何老九的船,環境可要好的多了。

    徐佑閉目養神,沉沉入定,連午飯都沒喫,到了未時,船抵達葛陽縣,他走到艙外欄杆處,只看到女郎走過跳板的曼妙背影,又回首望了望夕陽,這才起身登岸。

    自上饒開始,已經到了江州地界,這裏屬於江右民系,越深入方言味道越濃,幾乎聽不懂別人說的話,連猜帶蒙,也只能懂個一兩成,像極了雞同鴨講,自說自話。

    徐佑和清明兩個小宗師,都是學究天人的水準,卻生生被葛陽語給難倒了。問路問不清楚,花了整整半個時辰,還沒離開葛陽縣城,更別說找到往臨川去的山路。

    最後乾脆找了家看上去還算乾淨的食肆,讓侍者推薦的菜,結果不是太辣就是太甜,看別人喫的還有什麼蛇啊鼠啊的,聞着撲鼻香,卻哪裏有胃口喫得下去?勉強對付了一頓,結賬的時候,拿了百文錢扔給侍者,多餘的就當賞錢,向他打聽如何翻山去往臨川。

    侍者得錢大喜,他略懂點官話,很熱心的比劃了半天,把徐佑兩人搞得更迷糊了。走出食肆,徐佑哈哈大笑,道:“咱們要是因此迷了路,以後傳出去會不會成爲江東笑談?”

    “郎君是名士,這隻算軼事,不算笑談!”

    “你倒是越來越會說話了!”

    徐佑正要打趣,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問到:“兩位郎君可是要去臨川麼?”

    回頭望去,七八步外站着一人,身材中等,國字臉,皮膚黝黑,濃眉大眼,給人的感覺特別的正氣,雙眼透着誠懇,禮數周到,道:“打擾莫怪!剛纔在食肆裏聽兩位好像在打聽去臨川的山路?我是常走這條道的行商,姓陳名靖,家就在臨川縣住,販賣點山貨到周邊各縣。葛陽我昨天來的,貨都出了手,”他拍了拍皮革做成的背囊,裏面可以聽到嘩啦做響的銅錢碰撞聲音,露出憨厚的笑容,“這不,賺了點小錢,擔心一個人走不安全,所以想和兩位郎君結伴……”

    這年頭水陸陸路都不太平,結伴同行是常有的事,可徐佑用屁股想也知道這人不請自來,非奸即盜,很大可能是因爲剛纔在食肆裏出手闊卓露了財,引來別有居心者的覬覦,臉上卻不動聲色的笑道:“那敢情好,只是我們要趕夜路,不知尊駕……”

    “夜路?”

    陳靖猶豫了會,咬咬牙,道:“要不是瞧兩位郎君都是好人,我還真不敢夜裏走山路。聽說山上有妖怪出沒,專門夜裏劫掠行人,剖心挖肝,連屍骨都熬了湯……”

    這可真是不打自招了,多麼無邪的行商纔會和只有一面之緣的陌生人聯袂趕夜路?生怕兜裏的錢賺得太容易麼?

    夜裏劫掠行人的,可從來不是什麼妖怪!

    “有妖怪啊?”徐佑驚疑道:“那還是算了吧,等到明天,再找多點人一起走……”

    陳靖見弄巧成拙,心裏懊惱,忙補救道:“我只是聽說,誰也沒見過真的妖怪。請郎君放心,山上的夜路我走過多次,並沒有出什麼差錯。”

    “咦?你們也是夜裏趕路的嗎?”

    順着聲音望去,還是那幾張熟面孔,宗羽裝作不認識的模樣,徐佑笑而不語,看他如何使壞。陳靖眼睛微亮,道:“是啊,你們呢?”

    “在下李星燭,新安人,遊玩至此,因着急赴臨川一位好友的雅集,故想連夜趕路,正好聽到兩位的對話,不知可否厚顏同行?”

    宗羽之前還是放浪形骸的江湖客,這會卻斯斯文文,一本正經,冒充個文人雅士,真是綽綽有餘。

    陳靖大喜,道:“夜路不平,能多幾人總是好事。小人陳靖,世居臨川,哦,這位?”他轉向徐佑,徐佑笑道:“在下黃華,永嘉人,去臨川尋親!”

    女郎站在宗羽身後,聽到徐佑說話,眼眸微泛波瀾,轉瞬恢復平靜。當下約好同行,宗羽故意和陳靖搭話,走在了前面,徐佑落後兩步,女郎追到身側,低聲道:“你可知那陳靖是何許人?竟敢和他同行過山?不要命了麼?”

    “女郎認得他?”

    “我並非認得此人,而是認得他的手段。” 女郎側頭打量徐佑,瞧他神色平靜,淡然自若,眉眼間突然流露出幾分莫名的惱意,道:“原來郎君早識破了那賊子的身份,算我多事!”

    “哎!別介……”

    徐佑下意識的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女郎猛然回頭,青色的裙裾掀起一角,目光清冽如雪,她那幾個隨從同時色變,看着徐佑的眼神充滿了憐憫。

    徐佑訕訕鬆開,道:“我只是覺得他不懷好意,並不清楚箇中詳情,還望女郎明示!”

    女郎凝眸不語,氣氛一度尷尬,連徐佑都以爲她要出手打人的時候,卻突然偏過頭去,耳根似有緋紅,讓那幾個看好戲的隨從差點跌碎了眼珠子。

    “葛陽這座山名爲十萬盤蛇山,山勢險峻陡峭,連綿百里,加上毒蛇遍地,還有狼和野豚,甚是難行。山中常年盤踞着七八支賊寇,時不時的出來劫掠落單的商旅,後來者吸取教訓,多成羣結隊,聲勢浩大,賊寇見不能得手,於是派了山鷂到城中各逆旅食肆和碼頭等地,專門尋覓你這樣人畜無害卻又身家頗豐的外地來客,誘使過山,然後落入他們的陷阱……”

    “山鷂?”

    “陳靖這樣的人,就是山鷂,專爲賊寇打探情報,挑選肥羊。”

    被人當成肥羊的徐佑渾然不覺羞恥,饒有興致的問道:“你何不直接點破他的身份,幹嘛多此一舉?”

    “我家……太守早就想清剿這些山賊,可始終找不到他們的巢穴,多次出兵都無功而返,這次恰巧遇到山鷂,或許可以順藤摸瓜,查到重要的線索。”

    女郎頓了頓,道:“你那部曲固然厲害,可你不會武功,參與進來非但於事無補,反而平添兇險。若不是急事趕路,不必趟這個渾水……”

    “多謝女郎好意!”徐佑笑道:“可我看宗郎君的意思,好像很高興有我同行。”

    宗羽想借助清明的武力,卻不會搭理徐佑的死活,這女郎看着冰冷,實則好心。不過徐佑一來確實沒時間耽誤,需要人帶路夜行;二來也有心助這女郎一臂之力,以還在船上救人時她幫忙的人情。

    見他不識好歹,女郎加快了腳步,追趕宗羽去了,口中冷冷道:“你若不怕死,那就跟着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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