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渠烏孤送走庾騰,眉心稍稍舒展,雖然還不知道安定郡到底發生了何事,導致沮渠乾歸這般不知輕重的舉兵造反,但徐佑畢竟不是那些愚昧可欺之主,明白他是追逐利益的人,造反怎麼看都弊大於利,絕不會是他的本意,彼此間尚有可以轉圜的餘地。

    回到營帳,凝望着懸掛在穹頂橫樑的狼頭,那是八歲那年臥雪兩日夜,設下陷阱,親手獵殺的黑狼王,緊繃的心絃鬆弛了些,就像這些年遇到的無數難關一樣,總會讓他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並且帶領盧水胡更加的強盛。

    信心和勇氣重新回到胸膛,沮渠烏孤坐在主位,銳利的目光掃過帳內神情嚴峻的二十餘名校尉以上的將領,這是盧水胡的精粹所聚,也是他掌控部曲的爪牙和耳目,笑道:“大將軍英明,沒受宵小矇蔽,這場仗估摸着打不起來。”

    衆將齊齊鬆了口氣,跟着拍起了徐大將軍的馬屁,這在豪橫的六親不認的胡人裏很少見。究其根本,楚軍經過魏軍和涼軍的生死檢驗,贏得了被尊重的資本,不管是數量、戰力還是後勤遠勝盧水胡,真要開打,那就是魚死網破,別說什麼功名富貴,留不留得住性命都要看祖靈是不是開恩,如非必要,又有誰願意放着大好前程去送死呢?

    沮渠烏孤也是看明白這點,知道對抗沒有出路,所以真心求和,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只要能平息徐佑的怒火,保住沮渠乾歸的性命,他願意完全放棄安定郡的郡望,獻出大半數搜刮的家資來贖刑,且允許沮渠乾歸留在長安爲人質,替大楚和大將軍好好經營涼州——以徐佑的心胸氣度,應該會同意這樣的條件!

    “吩咐下去,讓兄弟們卸甲,先喫飯休息,靜等大將軍的鈞令就是!”

    傳令兵剛出去一會,從不在軍中公開露面的於涉歸掀開帳門走了進來,沮渠烏孤詫異道:“先生怎麼來了?”

    於涉歸緩步走到跟前,低聲道:“剛纔在外面巡視,發現一件重要的事稟告郞主……”

    “何事?”

    沮渠烏孤湊了過去,突然心生警兆,還沒來得及拔出腰間的彎刀,喉嚨一痛,細微不可見的血線從無到有,迸射四濺。他雙目睜大,呆呆的看着於涉歸,透着不可置信的光,渾身的力氣轉瞬逝去,幾乎沒有掙扎,一代梟雄,就此斃命!

    帳內衆將還沒從震驚中清醒過來,於涉歸身如鬼魅,沒入人羣之中,驟起刀光如月灑山河,伴隨着陣陣慘叫,頃刻間把這二十餘人殺的乾乾淨淨。然後趁守在帳外的近衛衝進來前放了把火,從後面劃破篷布鑽了出去,隨手扯掉身上的青袍,露出和盧水胡普通兵卒一樣的戎服,悄然轉過了幾座氈帳,消失不見。

    “有刺客,抓刺客!”

    “來人,快來人!”

    “郞主!醒醒啊郞主!”

    “救火,救火!”

    然而一切都晚了,自沮渠烏孤以下,盧水胡的主要將領全部覆沒,中軍帥帳付之一炬,連帶着矗立在大帳旁的玄旄也被火燒燬。

    消息傳出去後,兩萬騎兵瞬間炸了營,都以爲是徐佑派來的刺客,那緊接着肯定朝廷大軍圍剿,誰還敢留在這裏等死?

    有人喊着去殺徐佑報仇,有人想着趕緊離開保命,也有人茫然無措,隨波逐流,瞅着哪人多跟着往哪躥,反正營地是不能待了,衝出去再說。

    大將軍府。

    接到盧水胡異動的消息,庾騰憤然怒罵,道:“言而無信!胡人當真是禽獸種!”

    徐佑臉色陰沉,事情似乎超脫了他的掌控,這種感覺相當的不好。譚卓及時進言,道:“還是出兵吧,若放沮渠烏孤回去,戰事連綿,對關中大局不利!”

    何濡嘆了口氣,分秦涼二州,再以沮渠烏孤來牽制朱智,這是他的謀劃,現在看來要竹籃打水,道:“我贊同!”

    霸府司馬和軍諮祭酒達成共識,幾乎等同於板上釘釘,徐佑深知猶疑不決是兵家大忌,再怎麼想保全盧水胡,眼下也不可能了,道:“令檀孝祖坐鎮中樞指揮,左彣從旁襄助,山宗封鎖涇水和渭水,彌婆觸守住北門,明敬和薛玄莫合圍東西兩翼,周石亭和曹擎於外圍搜捕逃卒,其餘各部把守四方道路,絕不可放走百人隊以上的盧水胡騎兵,這些悍卒很容易變成流寇,爲禍一方。至於沮渠烏孤,儘量活捉……”他頓了頓,戰場上刀槍無眼,這樣的命令是讓將士們綁着手和敵人作戰,建文帝的傻事不能在這個時代重演,道:“算了,見機行事吧,活不活命,看他的造化!”

    僅僅過了兩個時辰,北郊傳來捷報,徐佑和譚卓等面面相覷,盧水胡的戰鬥力雖然比不上西涼大馬,但是作風彪悍,弓馬嫺熟,也不可小覷,怎麼會這麼快就奏捷了呢?

    等到檀孝祖和左彣回城交令,細細詢問,才知道沮渠烏孤在開戰前遇刺身亡,同時身死的還有麾下諸多將領,盧水胡無人統率,毫無鬥志,形如散沙,而率先出兵圍剿的也不是明敬和薛玄莫的大軍,而是姚昉的御朵衛。

    御朵衛全副鐵甲,衝入盧水胡營地,簡直如砍瓜切菜,且遊牧民族擅長捕獵,分割包圍、銜尾追殺那套玩的純熟,兩萬盧水胡死在御朵衛手裏的高達一萬三千多人,還有五千人頑抗被翠羽軍和幽都軍聯合斬殺,最終被俘的僅有兩千人左右。

    可以說,作爲西涼國數十年來不容忽視的一方勢力,盧水胡從此退出了歷史舞臺,族內青壯盡沒於此役,除非出現奇蹟,否則再不可能有翻身的機會。

    “朱智……”

    徐佑目光深沉,隱約可見裏面翻滾着可怖的雷霆,道:“譚卓,你立刻召見西涼衆降將,說明沮渠烏孤生亂的前因後果,讓他們不必驚懼。”之所以動用彌婆觸守北門,就是爲了這一層考慮,連罵過徐佑如婦人的彌婆觸都能領兵,別人自然不會憂慮。

    “魯伯之,你負責安撫長安城內的羌族世家和三教名士,重審朝廷對關中的國策不變。”這些人其實並不關心沮渠烏孤的死活,甚至對這個三姓家奴的死拍手稱快,但他們擔心大將軍府會因此遷怒其他西涼舊臣,適當的安撫很有必要。

    “魏白容前往東西市,設高臺命人宣讀沮渠烏孤的罪狀,什麼罪狀你們自己想,勾結魏人也好,圖謀神器也罷,要讓百姓明白,盧水胡是罪有應得。”

    衆人皆俯首領命,徐佑從主位站起來,靜靜的道:“還有,請朱刺史來見我!”

    朱智來得很快,清明引着他去後花園,湖心島的涼亭裏見到徐佑,笑道:“大將軍好雅緻!”

    “坐!”

    徐佑爲朱智斟茶,開門見山,道:“今天的事,四叔怎麼看?”

    朱智搖頭,道:“聽聞盧水胡異動,我尚在南門梁州軍營內,沒得大將軍鈞令,不敢出兵。幸好檀刺史威武,及時剿滅叛亂,沒有釀成大禍!”

    “此役非檀孝祖之功,而是姚昉率御朵衛殺敵盈野,平了盧水胡之亂!”

    “姚昉?”朱智恍然,道:“御朵衛駐紮在西城,和盧水胡營地相距不遠,他能有這份忠心,倒也是難得!”

    “可我同樣沒有令他出兵……”

    朱智笑道:“姚昉乃粗鄙之人,性急而躁,又是投靠過來的西涼降將,定是存着立功報效的心思,雖無令出兵,犯了大錯,可念他殺敵有功,功過相抵,還請大將軍免了責罰吧!”

    徐佑默然片刻,還沒來得及說話,清明走了過來,遞上了祕府的情報,他展開看過,脣角露出淡淡的微笑,放下情報,突然問道:“四叔知道子愚兄現在何處嗎?”

    朱智再次搖頭,道:“之前接譚司馬的照會,要朱睿收到命令後七日內到長安,現在……應該正在趕往長安的路上吧……”

    “四叔錯了,子愚兄給了你我好大的驚喜,看看吧,他這次可是立了大功!”

    朱智接過去,見上面寫着朱睿攻克蕭關,兵不血刃收服高平,然後殺了沮渠乾歸,族誅了沮渠氏和彭氏以及其餘附逆,安定郡諸縣皆已歸附云云,不由大喜,道:“這小子……估計是回師途中得知沮渠乾歸造反,順道北上,解了安定之危!”

    徐佑凝視着朱智,朱智坦然相對,盞茶的時間,兩人同時大笑,徐佑道:“子愚兄立此大功,四叔以爲當怎樣封賞纔好?”

    “賞功罰罪,是大將軍的權柄,我不好置喙。不過,朱睿畢竟是我的子侄,斗膽多嘴一句,既然他在安定,而安定郡剛逢大亂,局面尚不穩固,不如賞了他安定郡太守一職,大將軍以爲如何?”

    “好!就這麼定了!”徐佑言聽計從,道:“請四叔這幾日做好準備,等朝廷的批覆下來,就可正式就任秦州刺史,關中八百里沃土,以後就託付給四叔照料了!”

    “大將軍放心!”朱智又問道:“那,涼州刺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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