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朱刺史來訪!”

    山宗正在府內百無聊賴的飲酒,聞聽下人來報,急忙迎出院門,看到一身青袍的朱智立在樹下,月光透過枝葉,斑駁的倒影若隱若現,正要行禮,被他笑着阻止,道:“山將軍,我來給你報喜!”

    山宗苦笑道:“賦閒無事,何喜之有?”

    朱智關心的道:“今天被大將軍批評了?”

    “是!”山宗垂頭喪氣,道:“怪不得大將軍,都怪我自己沒有痛改前非,不僅管不住這雙手,還管不住這張嘴……”

    朱智搖頭,拉着山宗進了屋,圍着食案對坐,道:“大將軍確實太過嚴厲,山將軍縱然有些許小錯,前番的處罰已夠了,平定盧水胡的功勞,不該這麼輕易的抹去。”

    山宗默不作聲,連着喝了三杯,藉着酒意,嘆道:“罷了!誰讓我是溟海盜出身,世間污穢地打滾,再怎麼洗也洗不乾淨,活該如此!”

    “哎,其實大將軍並非門第之見!”朱智面露猶豫,道:“有些話,爲尊者諱,我不便多說……”

    山宗擡起頭,醉意瀰漫,道:“朱公,你是江左諸葛,大家都服你。我現在無路可走,滿心茫然,萬望公指點迷津,日後定當圖報!”

    “好吧,瞧你我投緣,且妄說一二。不過,今夜所言,出我口,入你耳,莫要被外人知曉!”朱智端起酒杯,和山宗共飲,又默然片刻,道:“君以爲,大將軍何許人也?”

    “名高當世,文武雙全,容人所不能容之請,行人所不能行之事,立新軍,滅敵國,談笑間我對大將軍是又敬又畏……”

    “你這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大將軍從屍山血海裏而有今日,文才和武道皆是輔佐,最厲害的,乃是無所不用其極的權術!”

    “權術?”

    “正是權術!”朱智道:“試想,幽都軍水戰無敵,卻盡是溟海盜,大家講情講義,鐵板一塊,大將軍怎麼放心?所以藉着由頭打壓將軍的威信,挑撥你和鳳東山的關係,再用監察司收買士卒,長此以往,幽都軍上下只知有大將軍而不知有山將軍,這纔是真正的收歸己用……”

    山宗露出幾分激憤的神色,倒了杯酒,仰着脖子倒進嘴裏,陰沉着臉,道:“可我並無二心……”

    朱智笑了起來,道:“人心隔肚皮啊,說句得罪的話,大將軍要是像你這麼天真,早就死在了錢塘,何來今日的權勢?你有沒有二心,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將軍信不信得過你的忠誠……現在看來,這裏還要另作商量……”

    山宗雙目腥紅,怒髮衝冠,重重的把酒杯砸向食案,道:“我替他殺盡沈氏,被主上視爲暴虐,被門閥視爲仇讎,我爲他攻下長安,殺胡人,築京觀,震懾衆獠,結果呢?反倒成了他御下以威的墊腳石。朱公,你說,我屈是不屈?”

    “山將軍,你以誠心待人,人未必以誠心待你,如今嫌隙已生,留在大將軍身側,恐怕再無出頭之日!”

    朱智淡淡的道:“無出頭之日事小,等到幽都軍被監察司牢牢控制住,鳳東山的威望漸漸充足,你這個手上沾滿了鮮血的軍主,留不留得住性命,尚在大將軍的一念之間!”

    “啊?”

    山宗騰的變色,起身在房內來回踱步,道:“大將軍不會這麼無情吧?”

    “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權術而已。”朱智的聲音像是毒蛇,鑽到山宗的內心深處,吞噬着他的靈魂:“以前需要借你的手去做那些他想做但不能做的勾當,可現在大仇得報,位極人臣,金陵的政敵虎視眈眈,你就是他的弱點,是被攻訐的把柄,是光明背後的暗影,誰又會留這樣一個天大的隱患活着呢?”

    山宗猛然停住腳步,臉色陰晴不定,轉身對着朱智撲通跪地,哀聲道:“求朱公救我!”

    朱智輕輕撫須,嘆道:“難!”

    咚咚咚!

    山宗叩頭,道:“只要朱公肯指點明路,我這條命,今後任由朱公驅使!”

    朱智這才扶起山宗,道:“在院子裏時,我說來給將軍報喜,此喜何來?大將軍已經答應讓將軍坐鎮潼關,領五千幽都軍,負責關中到洛陽的糧道……”說完又加了句:“鳳東山領一萬五千幽都軍,隨大將軍征伐洛陽!”

    “潼關?”

    山宗有些茫然,也有些怨恨,道:“潼關又無仗可打,這是連立功的機會都不肯給我!我不做這勞什子的守將!”

    朱智笑的輕鬆且道:“等大將軍率部前往洛陽,潼關在手,山將軍就能擺脫朝不保夕的命運了……”

    回到刺史府,屋子裏沒有點燈,清冷的月通過窗戶灑在地上,朱信坐在角落裏,道:“說服山宗了?”

    “有野心的人,都不甘於失去手中的權力,說服他並不難!”

    朱信的眼神裏露出幾分無奈,道:“徐佑馬上要和北魏交戰,事關國運,勝負難料,你卻在背後給他下套,真要是影響了戰局,百年之後,不怕滔滔罵名嗎?”

    “身後名?”

    朱智仰頭,望着星空,莫名的悲傷溢出眉心,道:“她死了,我要身後名,又有何用?”

    朱信知道勸也無用,可又不忍心棄之而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道:“徐佑費了這麼大心力聚攏聲望,又用關隴清吏司威懾州府,還想把監察司制推行到都督府,就是爲了防止四兄獨大,可現在局勢驟變,他沒有多餘的時間經營秦州,難道就這麼放棄了嗎?”

    朱智笑道:“徐佑處事果決,最擅取捨之道。和北魏大軍壓境相比,我在他眼裏,只是疥癩之患,況且韓寶慶鎮戍涼州,懸刀於我項背,山宗把住潼關,扼住了我的咽喉。等擊退了魏軍,我但凡稍有異動,他再揮師西來,還不是任由揉搓?”

    朱信皺眉道:“我聽着都覺得心驚,虧你還笑得出來!”

    “徐佑的佈置看似天衣無縫,但他終究還是錯了,因爲他不知道我到底要幹什麼,又顧慮顧陸朱張和金陵方面的反應,所以不敢真的下狠手,只能提前四處落子,以達到日後牽制我的目的。”

    朱智語帶嘲諷,道:“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徐佑沒想到北魏這麼早出兵,這局棋剛剛開始,已然下到了終盤……”

    “就算山宗可以收買,潼關能夠封死東面的門戶,但韓寶慶不是容易對付的人,加上涼州物產富饒,人口衆多,隨隨便便就能拉起數萬人的隊伍,秦州腹背受敵,並不安穩啊!”

    朱智眸子裏掠過殺意,道:“所以,韓寶慶不能活着到涼州去!”

    “嗯?”朱信一驚。

    “等徐佑大軍離開,山宗接管潼關,你親自出手,在韓寶慶赴任的途中將其暗殺!反正涼州多馬賊,我已聯絡了其中最殘暴的滾龍賊,由他們出頭劫掠韓寶慶的車隊,製造馬賊殺人的假象,至不濟,還可以推到北魏的外侯官頭上……”

    “這……”

    朱信猶豫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朱智向來冷靜如淵的臉上少見的露出徹頭徹尾的瘋狂,道:“徐佑一到洛陽,我們立刻以山宗軍封鎖潼關,以梁州軍和白馬鐵騎控制秦州,再殺掉韓寶慶,以姚昉軍奪取涼州。如我所料不差,魏軍此來,必定要分兵深入洛州和豫州內部,利用騎兵的機動性,到處燒殺擄掠,從而切斷從江東到洛陽的補給線,徐佑想要維持洛陽的二十萬大軍糧草所需,唯有依靠關中的糧儲——到了那時,我公然復國,他也只能捏鼻子認了!”

    “爲何?”

    “還是那句話,兩害相權取其輕!徐佑看似謙遜,實則自恃甚高,他心頭的大敵是北魏,餘者皆不足慮,只要擊退了北魏,大不了重演一次滅西涼的經過……所以,爲了得到關中的糧草,他不會和我翻臉,說不定還會寫個賀表,祝新皇登基!”

    “可,現在復國,會不會太倉促?”

    “是啊,倉促了些!我原打算慢慢經營秦州三五年,再擇機圖謀復國之事,但徐佑太難糊弄,已經起了疑心,不會留給我這麼久的時間來籌劃。這次北魏入侵是我唯一的機會了,只要順利打出燕國的國號,北魏定然會派遣使者來遊說合縱,正好可以利用魏、楚之間的夾縫,爲燕國的生存謀一條出路!”

    不得不說,朱智不負小諸葛之名,出手又快又狠又準,先是被徐佑壓制,幾乎露出敗相,可巧借北魏的勢,掐死了徐佑的七寸。再利用魏楚相爭,左右逢源,讓燕國重新矗立在關中大地。

    看似異想天開的夢囈,就這樣被他一步步的照進了現實!

    朱信想了想,道:“這樣的話,山宗的潼關守將十分重要,你真的確定說服了他嗎?”

    “這正是我準備讓五弟去做的事,山宗剛纔酒意上頭,答應了和我同謀,但這會酒勁散去,怕是又生了悔意,想要找徐佑坦白。”朱智拿出一封信,道:“你去把信交給他,我保他看過之後,再也不會三心二意!”

    “信裏寫的什麼?”

    “這位山將軍,出身河內山氏,早些年可是做了些很駭人聽聞的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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