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或者說活着,並不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那會很費勁,很辛苦,還要一些運氣纔行。

    張宏正從小就知道這一點,尤其是在他十歲的時候。

    那一年是聖武3211年,五月。

    南宮領長城西南方,北川州最西端的樂山村,張宏正的家鄉。

    村中最大的平底曬穀場已經被一座寬大的高拱建築所佔據。

    寬大通風的窗戶,隔層式的屋頂讓外面的日光儘可能地照射進來,但還是驅不走其中悲慼慘烈的氣息,數十張牀鋪排列着,上面躺滿了士兵,有的滿身鮮血,有的四肢不全,有的身上全被怪異的青苔和藤蔓纏繞,呻吟和哀嚎此起彼伏,幾個軍中的醫師醫和趕過來幫忙的濟世教道人如陀螺一樣地轉得滿頭大汗,卻還是忙不過來。

    一個年過半百的老軍醫剛處理完一個雙手都被重物砸爛了的重傷員,又小跑到旁邊一個全身長滿了青苔的傷員旁邊。

    他拿出一道符咒調勻了氣息點開,隨即手掌間化出一片火光,然後猛地按在傷員身上,傷員立刻全身爆出一陣火光和氣浪。

    火光一閃而過,傷員身上的青苔都一起燒做了灰燼,只是衣服也被燒掉了大半,皮膚也成了焦黑紅腫的半熟狀態,頭髮和剩下的衣衫上還殘留着幾朵火花,老軍醫轉身跑去提牆邊的水桶,卻發現裏面已經是空空如也。

    “水呢?

    水呢?”

    老軍醫左右張望放聲大叫。

    “還有沒有人能來幫個忙的啊?”

    “水來了!”

    張宏正提着兩個大半桶水吭哧吭哧地跑了過來。

    老軍醫迎上幾步從他手裏搶過一隻水桶,舉起兜頭朝着傷員全身淋了下去,總算將頭髮和衣服上的火焰給澆熄,將皮膚上的灰黑給沖掉一些。

    一直毫無動靜的傷員這時候才吐出一口長氣,開始出聲呻吟了起來,老軍醫放下水桶,喘了幾口氣,頗爲無奈地搖搖頭之後又從懷裏摸出一張符籙來,這次這張符籙化作一片藍色的光芒緩緩降下將傷員包裹住,隨後在傷員的身體上緩緩遊走,老軍醫的雙手也一直按在他胸口上。

    張宏正在旁邊看得不禁撇了撇嘴,一般來說木毒是需要用火行道法來祛除,不過這位老軍醫手法有些差錯,剛纔那一道符咒有些用力過猛,不只是把木毒祛除了,連人都烤了個半熟,這時候又要用濟世教的符咒來治癒燒傷。

    不過張宏正也只是看得多,知道是怎麼回事罷了,真要讓他動手是不可能的,他一個只練過幾手正氣拳的十歲小孩連最低等的符咒也激發不了。

    張宏正左右看了看,又指着隔壁一個傷員問:“這個中了寄生枝的人要儘快截肢啊,如果等木芽蔓延到軀幹上就沒救了。”

    這個傷員的雙腳看起來猶如兩個盆栽,上面長滿了密密麻麻的綠枝嫩芽,乍一眼似乎還有些春意盎然,但仔細一看就能發現那些嫩芽都是鑽破皮膚從血肉裏滋生出來的,足面足背上的枝葉最爲粗大,脛骨附近的是剛剛鑽出皮膚,膝蓋以下的則是剛剛有些隆起的跡象,看起來這些枝丫就是至下而上開始蔓延的。

    而這些枝丫子在肉裏生長的滋味顯然極爲難受,那個傷員皺緊了眉頭表情扭曲,只是性情堅毅拼命忍住了沒有呻吟慘叫。

    “我知道!但是我忙不過來啊!”

    老軍醫瞪了張宏正一眼,他手還是按在那個被他用火符燒傷的傷員身上,控制着藍色光芒的流動。

    “這次的傷員下來得太多太突然,你們這些村子裏的大人也全都徵用來人手也還不夠。”

    “要不然我來幫忙吧。

    反正只是切個腳。”

    張宏正擼了擼袖子。

    “小鬼,你行不行啊?”

    老軍醫瞥了張宏正一眼。

    長城戰線附近的百姓都是從小就見慣了刀兵血肉的,不過張宏正看起來只是十歲左右,能幫人截肢還是有些令人不可思議。

    張宏正沒理會老軍醫,用手戳了戳那皺眉忍耐的傷員,問:“大叔,醫生忙不過來,我來幫你把腳鋸了行不?

    現在這些寄生的枝丫還在膝蓋下面,如果等它們長到膝蓋以上,我的手勁不夠可鋸不斷大腿骨啊。

    如果讓這些東西長到屁股上。

    大叔你就只能把屁股給一起割了。”

    傷員睜開眼睛,勉力說:“好吧,那就拜託小兄弟幫忙了。”

    “那行,大叔你忍着點。”

    張宏正轉身去旁邊的醫藥櫃子裏翻出了可以止疼止血的行軍定傷丹,繃帶還有專門截肢用的刀,喂傷員喫下丹藥之後就用繃帶緊緊地扎住大腿,再拿一卷繃帶給傷員咬在口中,然後躬身隨便在下面的水桶裏洗了洗手就拿着刀對準傷員的膝蓋切割了起來。

    專門用金行符咒淬鍊過的刀鋒很快,幾乎是如切豆腐一樣地破開了肌膚,不過在切入關節腔的邊緣,碰到傷員的筋腱的時候還是感受到了明顯的阻力,那久經鍛鍊被武者的元氣滋養的筋腱厚韌如浸油的老牛皮,張宏正按着刀柄又切又割弄得滿頭大汗,總算憑藉着刀刃的鋒利把傷員的雙腿從膝蓋處切了下來。

    “呼,好險,總算是弄下來了。”

    張宏正丟下刀滿意地長吁一口氣,擦擦額頭上的汗水,卻沒注意到直接抹了一頭的血。

    丟在旁邊的兩條斷腿上,已經有嫩芽從血肉模糊的斷面裏冒出來,可見真的再慢上一點這些東西就會延伸到腿部上去。

    不過看看傷員那七零八散猶如一團爛抹布的傷口,張宏正又暗暗吐舌,他其實也是頭一次真的給人動刀,只是仗着以前在張屠夫手下幫過一段時間的工,切過不少豬蹄,還有看了不少醫師給傷員急救截肢的場面,覺得都是大同小異,所以纔有信心來主動要求幫忙,哪知道真的動起手來還是有些力不從心。

    再看看那傷員,卻是雙眼翻白,不知道什麼時候痛得昏了過去,那止痛的定傷丹效果有限,實在擋不住張宏正的一陣亂切猛割。

    “啊,這個,剩下的包紮就只有等你來了。”

    張宏正拿出金創藥在膝蓋斷面上抹上一圈,就一攤手宣佈自己能做的都做了。

    “行吧,小傢伙。”

    老軍醫點頭,雖然做得有些亂七八糟,至少看起來這傷兵的命是保住了,能有資格當上長城守軍的,至少也得有一定的修爲,只要去了致命的暗傷敷了藥就能沒事。

    張宏正眼睛一轉,又問:“那我這幫上的可是正經輔工,今天至少也得算我一兩靈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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