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開封志怪(全集) >第86章 嫁衣(5)
    “今晚你要成親,不要再睡了!”端木翠一個字一個字很慢很大聲地講。張文饗似乎聽明白些了,又哼啊了句什麼,口水順着嘴邊流下來。

    端木翠嘆了口氣:“展昭,我們去佈置新房。”

    兩人穿過迴廊去後院,風拂在草尖上,發出奇怪的響聲,像是有不可名狀的動物在暗中追逐着他們的步子。

    端木翠有點緊張,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那個張文饗,”她突然壓低了聲音,“聽說年輕的時候,是一方纔子。”

    “那是什麼時候?”展昭的聲音很輕。

    “不知道,兵荒馬亂的時候,天下初定,或者還沒定。展昭,他看上去有一百歲了。”

    一百歲?展昭失笑,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年輕的時候,這世上還沒有大宋。

    “靜蓉說,張文饗寫得一手好詞,文辭絕妙處,不讓李後主——靜蓉就是附在採秀身上的那一縷殘念。”

    李後主?違命侯?亡國之君,半生折辱,日夕只以淚洗面、仰人鼻息,連枕邊人都無法庇護。坊間傳言太宗覬覦小周後美色,數次強留小周後宿於宮中,小周後每次歸來,都是又哭又罵。

    說起來都是前代之事,展昭初出江湖時略有耳聞。他並不熱衷探聽這些私幃之事,只是對凌辱弱質女流之人深爲不齒,及至後來躋身廟堂,對皇家之事更是三緘其口,若非端木翠忽然提起李後主,他也想不起此節。

    只是李後主多才多辱,半生苦痛,以李後主比張文饗,怕也不是什麼好兆頭。況且兵荒馬亂之際,更是文士賤如蒲草,飄零橫死者不計其數。

    也不知這張文饗如何支撐,才走到這老邁淒涼、招人嫌惡的晚境。

    “靜蓉是張文饗未過門的妻子,兩家逃難之時,遭遇流匪,倉促間各奔東西,說好了要回老宅重聚,屆時完婚。之後靜蓉歷經千辛萬苦,帶着一個丫頭回到老宅,兩人變賣了些什物,苦苦支撐,只等張文饗歸來。誰知左等右等,總不見他歸返,也不知是發生了什麼事。

    “也是命中又有劫難,左近的一個惡棍覬覦靜蓉美色,又欺她無依無靠,尋了個晚上,糾結了羣人,洗劫了這宅子,糟蹋了靜蓉不說,還殺人滅口。”

    展昭猛地剎住腳步,怒喝道:“混賬!”

    端木翠也停下來,愣愣地看了展昭一會兒,垂下頭去,伸手掩住風燈糊紙上的裂縫。她的目光也有些恍惚,許久才輕聲道:“也不知爲什麼,即便黑白無常收走了她,還是有一縷殘念留了下來。

    “她就一直留在這宅子裏,每天都倚着門欄等張文饗歸來,歸來了好成親。”說到這兒,她脣角掠過一絲譏誚的笑,“也不知道等了多少年,總有六七十年,那張文饗居然回來了。”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真是奇怪了,他既然活着,爲什麼這麼久都不回來?有什麼了不得的事情牽住他絆住他,要六七十年這麼久?”

    展昭默然。

    “靜蓉終於等到了他,高興壞了,就想着終於能成親了。可是她不是人,張文饗看不到她也聽不見她的聲音,所以她附上採秀的身,去張羅自己和張文饗的婚事。

    “我和靜蓉聊過,她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有主見、明事理,可是不知爲什麼,這件事上,她偏執得像是失了常。張文饗爲什麼這麼多年都不回來、發生過什麼事,她什麼都不問,滿腦子就是成親。”

    端木翠頓了一頓,她的呼吸急促得很,胸口起伏得厲害:“展昭,你見到那個張文饗了,根本就已經老得癡呆了,跟他說什麼他也不知道,就是一具任人擺佈的木偶。他話都說不清楚,什麼都不記得了,這樣的人,靜蓉爲什麼還要同他成親?”

    黑暗中,她的眸光尤爲瑩亮,像是噙了淚。

    “我在想,這張文饗,說不定早在別處成親生子,過了許多年安穩日子,誰知道老來頹喪,無依無靠,所以倦極歸鄉,回老宅看看,根本不是爲了當初和靜蓉的承諾,他哪裏還記得要同靜蓉成親!

    “誰知道靜蓉就是鑽了這牛角尖。我不許她附採秀的身,要把她打落輪迴,她苦苦求我,說是哪怕魂飛魄散,也要先成了親。她等了那麼久,她求我再給她點時間,讓她成親。

    “展昭,你說,她成這個親是爲了什麼?還有什麼意義?那個張文饗,那個快要死了的人,什麼一方纔子,什麼詩詞絕妙,都是個……屁!”

    她憋了半天,忽然就罵了句粗話。

    展昭微笑,柔聲道:“那你還不是答應了她?非但如此,還爲了他們四下奔走,張羅婚事。”

    “我可不是爲了他們。”端木翠急急反駁,“我只是覺得靜蓉可憐,別的事情都看得通透,獨獨這件事,簡直可氣到可恨!”說到可恨二字,她咬了咬嘴脣,忽然就大步往前走,負氣似的踢開大廳的門。老朽的門扇吱呀了一聲,向內翻倒下去,嗆人的塵揚起,端木翠後退兩步,嗆咳了幾下。

    展昭緊走幾步,將端木翠手中的風燈接過,斜斜插在另一爿門扇的高處。風燈微微晃了幾下,燈影忽大忽小,藉着燈光,他看到厚厚的積塵、破爛的幔布,還有屋角高處一層綴着的蛛網。

    “這要怎麼佈置?”展昭有些發愣,把這樣的地方打造成新房不是不可以,但絕非一朝一夕之功。

    端木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要怎麼收拾?有個新房的樣子就好。”

    她把懷中的布包一股腦兒攤到地上,解開包着紅幔的布包,將幔布的一頭扯起:“這個掛在樑上好不好?”

    展昭仰頭看了看梁木,正待開口,她又搖頭道:“沒有掛鉤,掛不住。”

    展昭笑道:“那也未必,你將幔布帶上去,我來掛便是。”

    端木翠半信半疑,想了想道:“是你說的!”

    話音未落,她身形輕舉,倏地向樑上飛身而去,手中紅幔迤邐展開,豔紅色的絲密綢布一路向上延伸,直如鋪開一條波光瀲灩的飛天之路。

    頃刻之間,她的身子已躍過大梁,將手中幔布往樑上隨意那麼一搭,促狹道:“展昭,該你了。”

    綢布軟滑,哪裏搭得住,幾乎是她開口同時,搭在樑上的幔布已滑落下來。展昭微微一笑,袖口微垂,腕上一甩,但見袖中寒芒一點,一枚寸餘長袖箭破空而去,勢頭疾如流星,力道卻拿捏得好,穿了那幔布,卻不刺透,反將幔布的下垂之勢帶起,噌一聲輕響,牢牢釘入粱中,幾欲沒羽。仰頭看去,就如同一個鉚釘釘住一般。

    端木翠愣了一下,旋即展顏:“展昭,這個好,你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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