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烽火洗劍錄 >第九十六章 西州
    中午,年華、田濟、巴布離開擂臺後,人羣漸漸散去,山羊鬍開始收場。

    烏雅仍舊鍥而不捨,追着山羊鬍,要以一銀換十金。山羊鬍定力驚人,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爲烏雅的蒙、詐、纏所動,咬定錢袋不放鬆。

    磨了兩個時辰後,烏雅祭出了唬字訣:“哼,你可知今天在擂臺上打贏夔奴的是什麼人?”

    山羊鬍不以爲意地道:“不就是一個身手不錯的女武將麼?”

    烏雅冷笑:“告訴你,她可不是尋常的女武將。我問你,如今砂城之中,誰是職銜最高的武將?”

    山羊鬍望向烏雅,突然有些心怯,“當然是玉京派來的風華將軍。莫非,她就是那個守臨羨,保景城,攻越都,誅逆賊的風華將軍?!”

    烏雅冷笑,“沒錯,她就是風華將軍。你可真是不怕死,連她應得的賞金也敢昧!小心哪一日,白虎、騎來砸了你的擂臺,要了你的小命……”

    山羊鬍雖然心驚,但是還沒糊塗:“她是風華將軍可能不假,但是你休得唬我,她上擂臺明明是爲了救那個光頭武將,根本不是爲了金子。再說,年將軍正直仁慈,愛兵親民,曾經爲了一名普通老人,獨闖清平郡主府,從權勢熏天的清平郡主手中救出了老人的一雙兒女,天下百姓誰不交口稱讚?她怎麼會無緣無故讓白虎、騎砸我的擂臺,要我的小命?罷了罷了,你不就是想要賞金嗎?看在風華將軍的份上,這五金你拿去,只有五金,不可能再多了!”

    “五金就五金吧,年將軍不能白打一場。呵呵,我的三銀回來了,臉上的傷也不疼了!”烏雅笑眯眯地接了金子,心滿意足地離去。

    “風華將軍……”一直坐在旁邊,靜穆如石雕的夔奴,突然開口低喃。突然,他站起身,追向夕陽下烏雅離去的方向。

    山羊鬍嚇了一跳,彈起來,攔向魁壯如山的夔奴。他可是他的搖錢樹,不能就這麼跑了,“夔奴,你去哪兒?”

    “滾開!”夔奴伸出蒲扇大的手掌,將山羊鬍拍飛。山羊鬍跌坐在地,不敢再去阻攔。走了兩步,夔奴回頭,既像是在對山羊鬍說話,又像是自語:“在夔山,你承諾讓我清醒,我纔跟着你四處擺擂。可是,直到今天,纔有人讓我清醒了一剎那。或許,只有她,才能讓我徹底清醒……”

    說完,夔奴拔腳追向烏雅,頭也不回。

    夕陽熔金,雲霞滿天。

    年華見到夔奴時,他正赤手空拳,獨闖白虎營。他的身後,是一片倒在地上鬼哭狼嚎的士兵。他的周圍,逡巡着一羣將士,無不面露懼色,不敢靠近。地上散落着各種兵器,夔奴仍舊赤手空拳。他並不是來殺戮,來複仇,他只是來尋找,尋找一個能讓他清醒的人。

    年華示意將士退開,向夔奴笑了笑:“你來這裏做什麼?”

    夔奴走向年華,目光如野獸,狂野而兇戾,卻又帶着迷茫,“我來,讓你打我,我想清醒,想清醒……”

    引狼入營的烏雅吐了吐舌頭,“嘿!奇事天天有,今天特別奇,居然有人主動上門求打……”

    衆人望着夔奴,如同看着一個瘋子。

    年華望着夔奴,眼神中帶着一絲憐憫。

    一陣風吹過,落木蕭蕭。年華驟然出手,閃電般襲向夔奴。一片枯蝶般的黃葉悠悠飄落,掠過夔奴驟然痛苦扭曲的臉孔。夔奴低頭,但見年華一拳擊中自己的右胸。肋骨斷裂的劇痛,讓他渾濁的雙目露出了一絲清明。他垂目望向年華,剛要開口,年華的下一記勾拳,已經擊中了他的下顎。夔奴覺得天旋地轉,退後了好幾步,才穩住了身形。

    年華道:“這樣,夠清醒了麼?”

    鮮血從夔奴嘴角涌出,他覺得右胸的肋骨,下巴的骨骼似乎已經支離破碎,連心臟都在絞痛。夔奴笑了笑,眼神空茫,絕望,如同深陷迷林深處,不得出路的旅人:“不,不夠,還是無法清醒,還是無法清醒……”

    說罷,夔奴仿若力竭,砰然倒在了地上。他仰望着西天霞光萬丈,突然淚流滿面,發出了野獸般的哀嚎:“啊啊啊——”

    白虎、騎將士大驚,但是畏懼夔奴悍勇,不敢靠近。田濟怕出事端,已經招來了弓箭手,持着羽箭圍上。

    年華望着夔奴,眼神仍是憐憫,稟退了弓箭手:“退下,不要傷他,也不要靠近他,隨他去吧。”

    年華望了夔奴一眼,轉身離去。

    天色黑盡時,夔奴爬起來,步履蹣跚地離開了。

    三天後,夔奴又來到了白虎營,仍然要年華打他。年華沒有拒絕,沒有留情。最後,夔奴頭破血流地離去。

    四天後,夔奴又來到了白虎營,還是要年華打他。年華有求必應。最後,夔奴

    剛癒合的鼻骨再次碎裂,又離去了。

    數日過後,夔奴又來到了白虎營,仍舊是要年華打他……

    剛開始,對於舉動詭異的夔奴,白虎、騎如臨大敵,全神戒備。久而久之,白虎營裏的將士對這個頻繁來求打的男子也都見怪不怪,懶得理會了。

    久而久之,夔奴與年華除了拳腳相搏,汗血淋漓,偶爾也會說上幾句話。

    夔奴躺在校場上,鼻血蜿蜒,“喂,丫頭,你就不能不打鼻子嗎?鼻骨碎裂,喫飯時會很難受。”

    年華拭去脣邊血跡,“嘿,大叔,鼻子受傷最痛,才能讓你清醒。”

    ……

    夔奴受傷離去,年華拋給他一包東西,“大叔,接着。”

    夔奴接住,打開:“丫頭,這是什麼?金瘡藥,接骨膏……哼,我根本不需要這些東西!”

    年華沒有做聲。

    最後,夔奴還是把這一包“根本不需要”的東西帶走了,他這次傷得特別重。

    ……

    夔奴的話不多,年華的話也不多,兩人最暢快的交流就是拳腳。無關仇恨,無關怨尤,無關榮譽,無關勝敗,只是純粹的暴力,純粹的武鬥,一個在尋找清醒,一個在尋找救贖。

    對於夔奴的來歷,姓名,年華從來不問,夔奴也不說。只是有時候武力結束,他會像是自語般地,問年華一些奇怪的問題,“丫頭,你有生命中最珍愛的人嗎?你愛他們,勝過財富,權勢,榮耀,勝過一切……”

    年華想起了寧湛,道:“有。”

    “他也愛你嗎?”

    “至少,他說過,此生與我不離不棄,相惜鬢白。”

    夔奴望着湛藍的天空,眼神悲傷而痛苦,“如果,他說的全是謊言,他要的只是你的財富,權勢,榮耀,和你的一切。你傾注了全部的愛,只換來了謊言和背叛……”

    年華喃喃,“如果真是這樣,我的心一定會死去,徹底地死去……”

    日升月沉,秋去春來,轉眼已是崇華六年的春天。年華駐守砂城,已經有一年半了。這一年半的光陰並不太平,梟聚在流沙之海的蠻族見砂城固若金湯,無隙可乘,就轉攻舒城、永昌城。年華領兵平亂,舒城,永昌城得保,她將蠻族驅逐到流沙之海深處。但是,朔方的鐵騎仍在邊境蠢蠢欲動,西州戰火欲燃,人心惶惶。崇華帝增派七萬白虎、騎、七萬玄武騎,赴西州助年華安定西域邊境。

    西州各城的守軍制度使兵權太過分散,守將各自爲營,軍令難齊,是一個弊端。年華上書,建議廢除守軍制,建立西州都護營,將各城分散的兵權統一。崇華帝准奏。

    年華花了八個月時間,重新收納、編制西州各城兵力,建立了西州都護營。崇華帝大喜,封年華爲第一任西州都督。

    “華建西州都護營,懾蠻夷,定邊疆,乃百世之功業。今西州都護營,已擴至百萬之師,西戎、屍胡、岐舌、柔利等國莫不懾之,不敢犯西境。皆華之功也。”三百年後,對於年華曾經建立西州都護營的舉措,《將軍書?風華列傳》如此評價。

    四月奈何天,如果在玉京,已經是春雨杏花映古城了。可是,在西方沙漠中,春夏秋冬,四季輪迴都沒有多大變化。天懸金烏,四季炎炎,沙漠荒蕪,四野蒼茫。

    砂城外,都護營。

    這一天,玉京的帝使帶着豐厚的賞賜來到了都護營。三個月前,年華率領西州都護騎平定了幾撥已成勢力的沙匪,並出兵流沙之海,將朔方騎兵逼退百里之外,邊境暫時得到了安定。崇華帝大喜,派遣使者來犒賞都護營裏的將領。

    崇華帝給年華的賞賜十分豐厚,金銀珠玉,綾羅寶器,珍饈美酒,年華一如既往,只留下一半,將另一半全部賞給營中將士。同甘共苦,是她的爲將信條。沒有將士的辛勞,也就沒有將領的功勳,她對待效忠自己的將士,始終懷着感激和仁愛。

    帝使帶來消息,國家無大事,帝王有喜訊。罪妃李氏於冷宮誕下一子,帝賜名爲琅,爲皇長子。帝使還帶來一個檀香木匣,說是寧湛給年華的東西。

    日薄崦嵫,朔風獵獵。夕陽彷彿一滴凝固的血,沙漠映在暮色中,美麗而荒蕪。都護營外不遠,孔雀河的支流緩緩流過,清藍如玉的河水泛着雀翎的幽澤。

    年華坐在河邊,打開了手中的檀香木匣,映入眼簾的,是一捧乾枯發黃的荼蘼花。檀香木的濃馥香味掩蓋了荼蘼的清香,一絲草木腐、敗的黴味夾雜其中,宛如在時光中斑駁泛黃的思念。

    年華笑了笑,心中有些苦楚,有些牽掛。今年,“春日在玉京中一起看荼蘼”的約定,她又辜負了。寧湛在玉京,可還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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