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能膩在裏面不出來的,深褐色的眼睛。
每當她在這個地方,打開窗口看向夜空時,那夜空中北方最亮的那顆星星——總能讓她想起他的眼睛。
新房子乾淨得沒有一點點菸火氣,外面的風景也是從未見過的。
她不知道她在哪裏。
手機號,新的。
上面除了自己的聯繫人以外,沒有別的號碼了。
即使她早就背熟了顧霆深的電話,她也不能打給他。
這份計劃,應該是讓她暫時人間蒸發。
不被看見,不被聽見,不被發現。
甚至連她需要用的電腦也被換了,需要用的書,只需要寫張單子,自然有人爲她跑腿。
儘量不出門,過着如清教徒的生活,一天一天,她除了思念顧霆深,倒是真的十分安全。
再也不用恐懼放在門口的禮物盒子,或深夜發來手機上的短信。
她還記得那一天,自己在顧宇風的辦公室,在不明白證人保護計劃是什麼的時候,門“譁”地一下被打開的那個瞬間。
顧霆深的呼吸是急促地,額前的髮絲因爲跑動而微微有些凌亂,眸眼倒是很清楚要鎖定什麼,他看向陸央央一臉茫然的樣子,卻像是放心了些,伸手將她一把拉到身邊,定了定心神,看向他的父親,開口道:
“我不同意。”
陸央央還處在搞不清楚情況的驚訝中,她看顧霆深就這麼牽着她的手,這麼跟他父親對話着,不知爲何突然覺得眼前這個闖進來的男人,少年氣十足。
“霆深,”顧宇風語重心長地、倒也不意外他此時會出現在這裏,可能是好久父子倆沒有這樣見面,他頓了頓,擡眼看向他,說道:
“這是唯一能保護好她的方式。”
“什、什麼方式?”
陸央央終於忍不住了,小聲開口問道。
顧霆深微微偏過頭來,低聲,語氣卻沒有剛纔那般堅硬,溫和地解釋道:
“完全剪斷與所有認識的人的聯繫,搬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全天24小時有專人看着你的行程進行保護,簡而言之就是——”
“人間蒸發。”
陸央央臉上的表情瞬間不是那麼好看了,她默默唸出最後這四個字,至此不再說話,輕輕低下頭來。
顧霆深知道,這對她來說是挺殘忍的,在一定程度上來說,她即將過着失去部分自由,完全陌生,並且孤單的生活。
“沒有人能保證,靜寂找不到她,如若那時我都不在她身邊,誰來保護她?她……對我很重要。”
顧霆深沉了口氣,看向自己久違的父親,沒有任何遲疑,劍眉一皺,理性地說出了自己的擔心,卻在話語的最後,看向低頭不知想着什麼的陸央央。
“霆深,他現在離你太近了,你們只能暫時這樣分開,你要相信我,我很想……替你保護好她。”
“替我?”
顧霆深的嘴角突然苦澀地往上揚了揚,這一瞬間,感性在他心中佔據了上峯,他一下又變成當年那個在走廊裏被抱着越走越遠的時候,一直在想着,如果當時他沒有開門,如果門後是他的父親,那麼故事會不會是另一個結局的孩子了。
但那麼傷人的話,他不會說,只能在心裏自己默默受着。
天知道,同樣的話語,從在心頭冒出來的那一刻開始,傷害的就只有他自己而已。
顧霆深的眸色突然黯淡了下來,他有些頹唐地看向地面,第一次覺得自己……
這般無助。
他突然的沉默,讓顧宇風很是心酸。
是的,是替他。
當年他沒有守護好他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這是他一生的遺憾。
同樣的事,不能發生兩次。
這對父與子在此刻是各有心事,沉默似乎帶着濃濃感傷的情緒席捲了這間屋子,沒有人再說話。
這份計劃意味着,他們即將音訊全無的分開,即使在或不在同一個城市,在靜寂被抓捕歸案之前,她不能再見他。
而靜寂能否被抓捕,還是個未知數。
接受這份計劃的保護,是場冒險。
她可能會像那些書中寫到的人,一消失,就消失很多年。
如若堅持不了,前功盡棄,她不僅僅暴露了自己,還會辜負那些爲這份計劃作出努力的人,所以一旦開始,就沒有回頭路。
。
消失的人,辛苦。
他們被他逼成這個樣子了已經。
陸央央多想就用一個玩笑的心態看之前那個假的炸彈禮物。
但她做不到。
即使在顧霆深面前裝得多麼堅強樂觀,深夜,有時,即使顧霆深呼吸均勻安靜地抱着她睡在她身邊,一點點風吹草動,都能讓她風聲鶴唳,瞪大雙眼。
這種無形的恐懼是靜寂最可怕的枷鎖。
而陸央央,自從收到禮物的那一刻,就被牢牢的套死,每天如同活在桎梏之中。
能遠離這份危險,當然好。
但她不想離開他。
真的,真的,不想就這麼離開他。
知曉他在某個地方,想着他,愛着他,日以繼夜地思念着曾經近如咫尺,如今難以觸碰的他。
生離,像不小心把一顆鮮活的心臟摔進了一盆仙人掌裏,砸下去的時候,是刺透的痛,但撥出來的時候,是另一種折磨。
她承不承受得起呢?
顧霆深靜下來思考的時候,想了很多,他很想知道有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能不讓她離他……那麼遠。
即使說是他的一點私心也好,他放心不下她。
無論是在身邊,還是在遠方。
只要她存在,他的心永遠有一處是她的,那樣鮮活熱誠地爲她一個人跳動着。
在看到她抱着那個箱子,一臉無助驚慌地站在那裏,眼含熱淚不讓他過來的那個樣子,真的如撞鐘在他腦海裏一直震動着餘波。
即使她笑顏如花地擺手,輕輕鬆鬆地說沒關係,她不在意,但在每個夜晚,她驚醒地那些瞬間,他都是知道的。
她小心翼翼地擔心着他,而他——
他很想,很想,很想,保護好她。
現在,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做了。
顧霆深覺得自己是如此的挫敗,他像是又回到了當年,那個手足無措的小孩。
這麼多年,一直想逃避的感覺,如怪圈般再次降臨在了自己身上。
他的眸光開始無助地顫抖起來,呼吸也不再像平日那般穩定了,他稍稍往後退了一小步,再次擡眼看向他的父親,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讓陸央央犧牲自己的自由去換取安全?
是不是太自私了?
她本不該擁有這樣的生活。
她是永遠屬於陽光下的人,笑得放肆,自由自在。
而不是擔驚受怕。
他突然很想嘲笑自己,如此,軟弱。
怎麼變得,如此,軟弱。
如若是以前的自己,他可以迅速作出決定,理性、理智、決絕的不顧任何感情。
但現在的自己——
不行。
如果一切因爲自己開始,那麼是不是,需要由自己結束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眼睛閉了起來,睫毛輕輕顫抖着,似在做一個非常非常複雜的決定。
一個他可能會後悔一輩子的決定。
然後,他睜開眼睛,裏面不再如海浪般醞釀着那份情感,而是儘可能的平靜了下來,他輕輕地放開了陸央央的手,轉過身來,看着她。
他覺得,接下來這句話,可能是自己這一輩子說過的,最難開口的一句話:
“央央,我……”
陸央央卻一下子踮起腳來,將手覆蓋在了他的脣上,終止了他的話。
眼圈漸漸紅了起來,這一瞬間,她悽美地一笑,掉下一滴眼淚來的這一幕,怕是要永遠,永遠,留在顧霆深的心中了。
陸央央輕輕壓抑着自己的哭腔,卻還是那般美好地笑着,搖了搖頭,還像之前那樣,還是那個陽光明媚的姑娘。
她知道他經歷瞭如何的自責和折磨。
她知道,這一切,就算對於他來說,也是太重的枷鎖。
她知道,他可能會爲她,做出什麼讓步和選擇。
但,她不會允許他這麼做。
絕不。
兩個人,無論是誰,在被情感險些擊垮的那一刻,多麼幸運,總有一個人,是清醒着。
於是,她揚了揚下巴,帶着嘴角一絲絕美的笑容,堅定地開口道:
“顧霆深,我告訴你,想都不要想。你,想都不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