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十國帝王 >章九十三 王樸坐論天下謀 何人雄關退千軍 下
    (第三更。)

    古北口北關原爲契丹軍所有,其防禦工事面南而修建,所設防者,是經由山道北攻的唐軍。去年皇甫麟攻下此關後,其使命便由防備南面轉爲防備北面,然而使命轉換容易,防禦工事的轉變卻十分艱難,其工事之巨,已不亞於重建一座雄關。

    大半年以來,駐守此地的邊軍馬不停蹄修築工事,但苦於常有不甘坐視其成的契丹遊騎騷擾,防禦工事修建的十分艱難。爲早日將北關修建完整,在過往大半年中,李從璟曾令皇甫麟三度北上抗擊契丹遊騎,同時徵調大量民夫,日夜趕工,這纔有北關工程的順利開展。

    也是皇甫麟和司馬長安非平庸之輩,經過接近一年的努力,古北口北關工事已大體修建完畢,防禦力得到很大提高,唯一不足的地方,是配套防禦器械尚有短缺,牀弩、狼牙拍的數量都較爲稀少。

    在司馬長安得到趙象爻信報,親赴北關鎮守的第二日,大戰就突然爆發。事先隱蔽集結在關外的契丹大軍,步騎各五千,一日之間盡數涌到關外,在兩名萬夫長的親自督陣下,向古北口雄關瘋狂進攻!

    而古北口上的常規守軍,不過兩千餘人而已,面對五倍於己之敵,司馬長安親自登上城頭,與衆將士披甲持刀,共拒來犯之敵。

    這一仗,一打便是三日三夜不曾停歇。

    三晝夜間,契丹步騎大軍如同發狂的野獸,沒完沒了涌向城頭,攻勢如潮,片刻不曾停歇,無論他們在城牆下丟下多少屍體,始終不曾放緩進攻的步伐,其中有數次,契丹軍士憑藉其悍勇,登上了城頭,甚至一度在城牆上站穩腳跟,與大唐邊軍近身肉搏廝殺。那一戰,城頭血流成河,一個接一個兒郎,從城牆上摔落城下,將生命永遠留在了這裏。

    三日之後的黎明前夕,一直如同野獸,在用尖牙利齒瘋狂撕咬這座邊關的契丹大軍,忽然停止了進攻。

    黎民前的黑夜,漆黑如墨,光明總是在遠方,等待總顯得格外漫長,似乎這長夜永遠沒有盡頭。而對於古北口北關的唐軍將士而言,天明,並非是戰爭的盡頭,恰恰相反,那隻不過意味着又一場廝殺的開始。

    亮如白晝的燈火下,新修葺的城牆因爲契丹大軍連日以來巨石利箭的轟擊,已經變得面目全非,到處都是缺口,碎裂的石塊、散落的砂石落英一般密佈各處,狼牙拍和牀弩的殘骸,在燃燒的火焰中化爲灰燼,黑焦的痕跡散發着刺鼻的臭味,讓這處地方近似地獄。

    司馬長安靠在一處尚算完整的女牆後,喘着粗氣,他那身往日裏看來鮮亮耀眼的明光甲,此時已經殘破不堪,佈滿了深淺不一、密密麻麻的刀痕、箭痕,瞧上去猙獰可怖,而斑駁的血跡,是它們唯一的裝飾。

    用布條纏在右手上的橫刀,刀鋒已被崩裂出無數缺口,刀身也失去了本來的顏色,被血跡染成了紫黑。司馬長安將布條解開,重新換了一把長刀,緊緊握在手心,再用布條一圈圈纏緊,做完這些,他摘下頭盔,任由長髮散亂的披在腦際,長長舒了口氣。

    司馬長安忽然轉過頭,對身邊的一員小將嘿然笑道:“小鼠頭,滋味如何,這幾日的大戰爽快否?”

    相比之司馬長安的模樣狼狽,小鼠頭渾身行頭看起來要整齊得多,他一邊整理自己的戰袍、鎧甲,一邊擡頭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齒,“今日我一共殺了七個蠻子,你說我爽快不爽快?”

    “七個?”司馬長安被這個數字小小震驚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小鼠頭,你這吹牛的脾氣什麼時候改改,你的橫刀有沒有碰到七個蠻子都說不準,就算你傷了七個蠻子,可你能要了七個蠻子的性命?”

    小鼠頭白了司馬長安一眼,懶得與他爭辯,他整理完衣甲,又將戰靴脫掉,倒出裏面的雜物,這些瑣碎的事,他卻做得無比認真,“老兄,你可看好了,待明日我再殺七個蠻子給你!可別到時候仗打完,不給我報軍功!”

    司馬長安甩手賞了小鼠頭腦袋一巴掌,笑罵道:“老子堂堂一軍主將,會嫉妒你的軍功?”

    小鼠頭撇撇嘴,“那可不一定!”

    “你這小兔崽子!”司馬長安簡直被小鼠頭氣樂,雖然他很想站起身踢小鼠頭幾腳,但他也知道,在這個時候,每一絲一毫體力都顯得分外寶貴,那是他在接下來戰鬥中可能活下來的憑仗,所以不能有分毫浪費。他看到小鼠頭依舊在整理着裝,嘆了口氣,在他的記憶中,小鼠頭似乎時時刻刻都很注意自己的穿戴,但凡有一小處褶皺、不整齊,他都會立即糾正。但是眼下,司馬長安還是忍不住提醒道:“小鼠頭,沒用的,你這會兒穿戴再整齊,要不了多久就會亂了……況且,這並不能讓你多殺一個蠻子。”

    小鼠頭並沒有聽司馬長安的勸告,他手上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等他恢復最整齊的裝束,他站起身,朝司馬長安燦爛一笑,“將軍,你不用勸我,我小鼠頭這輩子,從軍之前就沒穿過一件完整衣裳,哪怕是現在戰死在這裏,我也要整整齊齊的死!”

    司馬長安眼中掠過一抹心疼,小鼠頭認真的神色讓他無法對視,他聲音略顯沙啞的轉移話題,“你堂兄呢?你不是向來跟他形影不離的嗎?”。

    小鼠頭低下頭,沉默了許久,才聲若蚊蠅道:“他戰死了,就在契丹蠻賊退卻的前一刻。”

    司馬長安張了張嘴,無言以對。他有一種錯覺,此時無論他說什麼都不對,因爲他不知高該如何安慰小鼠頭——要怎樣去安慰一個剛失去最後一個親人的少年郎?安慰,這兩字太無用了些。

    小鼠頭摸了一把淚,露出沒心沒肺一般的笑容,“沒事,他只不過先走一步,還會

    在那邊等我的,等殺完這些蠻子,爲他報了仇,我們還能是形影不離的好兄弟!”

    司馬長安臉色沉下來,他柱刀站起身,咬牙道:“小鼠頭,不許說這種話,你一個還沒活到二十歲的傢伙,離死還早得很!”

    小鼠頭觸碰到司馬長安嚴厲而愛憐的眼神,雙眼溫熱,他低下頭,輕聲道:“知道了。”

    司馬長安用力拍了拍小鼠頭的肩膀,從他身旁走過,“走,跟我去巡視城防!”

    三日鏖戰,大致的傷亡統計很快被送到司馬長安面前,不出他的意料,整個古北口兩千餘守軍,至此已經摺損過半。雖然他們給契丹蠻子造成的傷亡遠超這個數字,但在契丹軍絕對優勢的兵力面前,這樣的對比毫無意義。事實就是,接下來的進攻,唐軍極有可能潰敗。

    畢竟,戰至最後一人的戰鬥幾乎是不存在的,正面迎戰,傷亡達到一定規模之後,軍隊就會喪失鬥志,從而只能撤出戰鬥,否則就有全面潰敗,被盡數全殲的危險。實話說,在將士損傷過半的前提下,古北口將士仍舊沒有喪失鬥志,這已是很爲難得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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