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十國帝王 >章十一 明君可輔臣非才 不覓房杜覓啓誦(2)
    李從璟從崇文殿出來,已是明月當頭。之前父子倆相談甚歡,不覺時晚,李嗣源慣常性留他喫飯,同桌的還有淑妃曹氏。如今李嗣源貴爲九五至尊,李從璟也獨自開府建衙,雖不在同一屋檐下,畢竟骨肉相連,家人情愫未因位尊而消減,不說如何難得,李從璟卻倍加珍惜。

    擡頭望月,李從璟心潮漸有起伏。

    自負才學者,唯恐其纔不得用、其志不能展,如今他們一家坐擁天下而父子齊心,李從璟可以盡用其才、盡展其志,甚至彷彿有什麼在推着他前行,此間暢快,實在是無法與外人言說。

    五代亂世,不乏明君。

    在原本歷史上,李嗣源與郭威齊名,聲望爲後人所重:“能力行乎王化,政皆中道,時亦小康,近代已來,亦可宗也”。不過李嗣源雖有聲名,卻限於內患,未能開疆擴土,他死後繼位者無能,致使江山爲李從珂所奪,而李從珂又爲石敬瑭聯合耶律德光所敗,最後竟落得個契丹馬踏中原、江山易姓的結局,殊爲可悲。後世史官在嗟嘆之餘,評價李嗣源一朝曰:明君可輔,臣子非才——“儻使重誨得房、杜之術,從榮有啓、誦之賢,則宗祧未至於危亡,載祀或期於綿遠矣。”

    從榮,說的是李從璟之弟李從榮。

    明君可輔,臣子非才。”李從璟對月呢喃,“房、杜未知跡,啓、誦或可期。”

    李從璟出宮門時,碰見馮道。

    “天色已晚,馮大人這才方下值?”李從璟走上前打招呼。

    “見過秦王殿下。”馮道這纔看見李從璟,連忙躬身而拜,聽聞李從璟的話,笑着回答道:“將至年底,免不得事情多些,而今國政方經大亂而定,各方頗有雜事,朝政、地方政務都亟待安定,中樞人手不太夠,新補缺的官員對政事尚不甚熟悉,因而”自顧自呵呵笑起來,似是不好意思,又似是自謙。

    李從璟微笑道:“馮大人爲國操勞卻甘之如飴,實爲衆臣楷模。”

    “不敢當不敢當,要說羣臣楷模,該是殿下才是。”馮道忙誠惶誠恐作揖。

    “好了,馮大人,你我二人就不必如此了。”李從璟過來拉着馮道的手往外走,“左右順路,夜裏又風冷,馮大人便做孤的車駕一同走吧。”見馮道一副惶恐更甚的模樣,補充道:“此番父皇讓孤去滑州,孤正有些事要向馮大人請教。”

    李從璟入宮面聖,秦王府自然車駕儀仗齊全,前有精騎開道,後有護衛跟隨,中有隨從官吏,百十人的隊伍,其間旗幟、高牌俱全,氣態巍峨。

    時間不早,街面上沒什麼行人,燈火依依卻也顯得很具人氣。放下車簾,李從璟露出追憶之色,“同光元年,孤出鎮盧龍之初,奉命出使契丹,時有馮大人同行。西樓之行,孤一時意氣,陷大人與衆僚於險境,差些爲耶律阿保機所害。後大人不以孤魯莽爲杵,孤在幽州時,朝堂每有涉及盧龍之事,大人無不爲孤斡旋。此中情誼,孤一直銘記在心。”

    馮道人精一個,自然能明白李從璟話中何意。

    “父皇君臨天下數月以來,馮大人勤懇如舊,朝堂事務,多依馮大人與任大人、張大人等之力。”李從璟繼續說道,“如今孤與大人雖名分有差,卻不希望你我之間數年情分差了。馮大人可明白孤的意思?”

    馮道自然明白。因爲明白,他稍顯尷尬。

    他也算起於微末,自然不乏報國之心,只不過歷經李存勖一朝,難免變得圓滑。如今朝堂劇變,李嗣源繼位,其中變故始末,馮道都親身經歷,此中兇險不免讓他忐忑。是以雖與李從璟舊交頗深,但昔日同朝爲臣,而今李嗣源爲君,不免多出明哲保身之意,說得不好聽些,多有阿諛奉承之態。

    多了阿諛奉承,就無法交心,更無法讓其毫無保留奉獻才能。這便是李從璟與他說這番話的原因。

    這卻不能怪他。面對世事鉅變,不同人有不同反應,馮道的應對之舉,就是踏實本職之餘,圓滑處事。身在亂世,許多事身不由己,馮道成爲歷史上的馮道,自有其必然。但這個轉變卻也有個過程,李從璟希望在這個過程中,改變他原有的轉變軌跡。

    原本歷史上,馮道日後還有唾面自乾的典故,臉厚無人能及,而其事三代王朝,歷十君,數爲宰輔,成爲官場不倒翁,空前絕後,所依仗的,一是其處世之道,二是其真才實學。

    李從璟看重馮道才學,所以不希望他有所保留。若其有所保留,歷史上當然也不可能再有那個馮道,卻也依然會少一個賢臣。

    馮道拱手爲禮,“殿下之言,讓下官慚愧。”

    李從璟微微一笑,也不繼續深入,這種事情需要一個過程,今日他只要表明態度即可,當下說起正事:“近數年來,中原稍少戰亂,卻始終天災不斷,水、蝗之災未絕於書。蝗災尚且不論,僅就水災一項,如此頻發,而朝廷不能制,實在是貽害無窮。今孤欲往滑、濮,大人何以教我?”

    馮道正襟危坐,“殿下聰穎過人,此番前去處理區區流民之事,自然手到擒來,本勿用下官置喙。今既殿下問起,下官便忝爲殿下說兩件事。”

    “願聞其詳。”李從璟恭敬道。

    馮道看向李從璟,“請問殿下,要妥善處理流民之事,難點在何處?”

    “一爲與地方官吏打交道,一爲爲流民重建家園。”李從璟答道。

    “下官要爲殿下所言之事,正在此二者。”馮道肅然道,又問李從璟:“殿下可知,歷朝歷代以來,朝廷在治理地方時,最患何種情況?朝廷每每處理地方問題乏力時,又是因何種緣由?”

    李從璟稍作尋思,道:“地方官吏與朝廷大員相互勾結,互爲屏障!”

    馮道點點頭,未作評說,繼續問道:“敢問殿下,滑、濮十數萬流民從何而來?”

    “自然是因水災。”李從璟道,“天降大雨,大河決堤。”

    馮道眼神殷切,“還有呢?”

    李從璟怔了怔,有些不明所以,“馮大人的意思是?”

    嘆了口氣,馮道搖頭道:“十數萬百姓,難道皆因水患而成流民?殿下可知,哪怕是天時無差,各地仍舊流民不絕?”

    李從璟品出味來,“不因天災,便是人禍。馮大人意指”

    馮道點頭,隨即又嚴肅道:“只有處置好這個問題,才能真正安置這些百姓,不使其復爲流民。倘使天下能解決這個問題,則不僅天下不復有流民,大唐江山亦會國泰民安!”

    李從璟低頭沉吟,久久不語。

    “殿下,下官到了,先告辭。”李從璟尚在沉思中,馮道全然沒有打攪之念,更無要李從璟給他什麼答案之意。

    李從璟與馮道一同走下馬車,兩人在馬車旁作揖爲別。

    月明星稀,夜風習習,街旁屋檐鱗次,近處侍衛肅立。

    李從璟認真道:“今蒙大人不吝賜教,孤受益匪淺,此中真意,必然時刻銘記在心。”

    馮道躬身大禮,等李從璟先行。

    坐回馬車,李從璟心中久久不能平靜。他索性撩開車簾觀街景。

    馮道方纔所言,要真正處理好李嗣源交代的流民之事,首先,便是要注意地方官吏與朝廷大員的關係。當今天下節度使本就權重,一旦與朝廷大員關係密切,自然尾大不掉,難以處理,甚至成爲王朝大患。流民之事,若是涉及到這些官員,處理起來難度自然超乎想象。

    而真正讓李從璟沉吟這麼久的,還是馮道暗示的第二層意思。

    天下流民,源源不絕,除因天災兵禍,還有什麼根本性的原因?爲何馮道如此看重這個原因,以至於說出處理好這個問題,在太平時節,天下便不復有流民,天下更可國泰民安這樣有重量的話?

    這個原因,歸結起來也簡單,唯四字耳。

    “土地兼併”李從璟不由得閉目呢喃。

    自本朝租庸調製被迫廢除,施行兩稅制以來,土地兼併的現象便日益嚴重。租庸調製規定土地爲國家所有,國家分配給人丁耕種,“十八授田,六十而還。”兩稅制則規定土地爲私人所有,可以買賣,朝廷稅收認田不認人,這等於是變相鼓勵土地兼併。

    百姓失去土地,要麼依附地主,要麼淪爲流民。

    回到王府,李從璟走下車駕,戍衛在府門前的孟松柏迎上來,開口便道:“諸位司吏仍在府中等候,殿下此時去見麼?”

    “用過膳了否?”李從璟接過孟松柏遞來的披風披上,問道。

    “都用過了。”孟松柏回答。

    “好,現在就去見。”李從璟道。

    孟松柏繼續回到門房戍衛王府,李從璟帶隨從走進府中。孟松柏口中的“諸位司吏”,指代的是王府屬官,莫離、王樸這些人。衛道、杜千書等人,仍屬節度府,替李從璟管理懷孟,並未在王府任職。

    唐制:親王府,長吏一人,從四品上;司馬一人,從四品下。李從璟以莫離爲長吏,王樸爲司馬,這是要李嗣源任命的。兩人都是李從璟左膀右臂,必須得隨在左右,參議大事。另外,爲軍情處往來,李從璟也給桃夭夭安了一個錄事參軍的官職,權作行走方便之需。

    其他王府官吏,五品以下,李從璟能自己做主的,多用幽州故吏;五品以上的,也多爲他提名,李嗣源自是無不許可,其中倒也有頗多空缺的。

    見着莫離、王樸,難得近來愈發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桃夭夭也在,李從璟將將去滑、濮等州處理流民的事,與他三人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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