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十國帝王 >章八十三 一代驍將顯威名 老殘之軀念家國
    將眼前的頑敵殺倒,史彥超來不及去抹臉上的血水,左手盾右手刀習慣性向前奔出兩步,卻陡然發現面前再沒有一個站着的敵人,他微微一怔,左顧右看,入眼卻只有一地屍骸與血火中的街巷。

    敵軍已經殺盡了。

    史彥超是作爲陷陣士衝上戰場的,只不過當他揮刀殺入敵陣時,賊軍已經開始敗退,同袍們正大舉攻入城中,他和他率領的武信軍部曲也沒了陷陣士的作用。

    之後接到軍令,大帥將成都城劃分爲數個片區,武信軍奉命清掃南城一個區域的頑敵。

    隱藏在街巷民房中的賊軍多如牛毛,殺完一批又冒出來一批,一些賊軍在燒殺搶掠之後早已紅了眼,失了理智,見到王師將士都忘了投降,只知道如同野獸一般撲上來撕咬,在這種情況下,武信軍幾乎奮戰了一整夜,每當史彥超殺完一批賊人,以爲再無戰事的時候,號聲卻又再度響起。

    史彥超甚至有些不能理解,爲何在王師宣佈了降者不殺的軍令後,還有那麼多賊軍上來與他們拼命。史彥超只知道,成都城已經徹底亂了。

    他卻不知道,那些賊軍數年前也是王師,也是伐蜀的一方。

    只不過,當時郭崇韜含冤被殺,這些將士心頭的不忿被孟知祥、李仁罕等人煽動了數年,心頭埋下的仇恨朝廷的種子早已生根發芽,他們也早就將自身徹底擺在了朝廷的對立面,從心底認爲朝廷昏聵不公。

    所以他們與王師鏖戰而鮮有投降的,在成都被攻破之後,他們寧願成爲孟知祥那場破滅幻夢的陪葬者。

    當他們心中認定的信仰與捍衛的夢想破滅之後,他們寧願放逐自己的獸性,在發泄過後結束自己的生命,也不願苟延殘喘。

    當前方出現的甲士不是賊軍而是同袍的時候,史彥超知道戰事終於結束了,他擡頭看了一眼灰濛濛的天空,正是天將佛曉而未拂曉的時候。

    傷口傳來的灼燒感痛徹心扉,史彥超將盾牌、橫刀丟在腳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開始處理自己的傷痕。

    天未亮,夜未央,我在倖存的沙場。

    腦袋靠在坊牆上休息的時候,疲憊至極的史彥超沒來由的笑出了聲。

    這場戰爭終於勝利了,來日返回遂州之後,以他如今在軍中的地位,已有足夠的能力將母親與妹妹接過來。

    她們再也不用在山裏喫苦受累了,再也不用擔心餓肚子,只要自己再努力一些,他們就能享受到榮華富貴......妹妹年紀也不小了,得給他攢一份厚實嫁妝,日後好讓他風風光光的嫁個好人家......母親的身子弱,一到秋冬時節就犯病,渾身痠痛,日後也該是找個好大夫好生瞧瞧了,最好是能根治......

    眼皮打架的史彥超解下自己的兜鍪,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水與汗水,帶着滿身傷痕靠着冰冷的牆面沉沉睡去。他或許夢到了思念已久的家人,嘴角始終含着溫暖的笑意。

    當史彥超被同伴搖醒的時候,時辰已近正午,疲乏的身子動一下都讓人渾身不適,但史彥超卻幾乎是一躍而起,隨手抓起兜鍪迅速戴好,昂首挺胸站得筆直。

    他看到了從街道另一頭走過來的大帥。

    他身旁的所有同袍都如他一樣,自發在街道兩旁昂首肅立,自覺不自覺的將身軀挺立得如同一杆標槍。

    李從璟是騎馬帶着一衆護衛經過這裏的,他並非來此慰問武信軍,故而也沒有停步下馬的意思,在甲士們的注目禮中策馬而過。

    從李從璟出現開始,史彥超就目不斜視——他當然不能直視李從璟,無論是出於禮數還是出於對李從璟的敬畏,他都不能這樣做。直到李從璟從他身前經過,他的目光才隨着對方的高頭大馬移動,久久注視那個偉岸的背影。

    是這位大唐秦王,讓有了演武院這樣一個去處,是這位天下兵馬大元帥,在遂州戰事最艱難的時候打開了戰局,讓他沒有在彈盡糧絕的時候戰死沙場,是這個年紀輕輕卻已有白髮的不世之才,讓他在王師所向披靡的大勢中立下無數軍功。

    史彥超深知,他的一切幾乎都來自對方的賜予,所以他對這位大帥敬若神明。

    就如同數年前那些王師將士敬畏郭崇韜一樣,甚至猶有過之。

    李從璟一行馳過街道,史彥超等人

    撤了迎送的陣勢,他收拾好自己的盾牌、橫刀,準備去尋夏魯奇,正在這時,馳過的騎隊有一騎突然折返回來,來到史彥超面前,騎兵在馬背上望了他一眼,吩咐道:“大帥召見,隨我來!”

    史彥超沒想到李從璟會召見他,心頭一陣激動,連忙牽了馬緊跟那名騎兵。

    “這史彥超什麼來頭,大帥怎會特意召見他?”史彥超走後,武信軍甲士議論紛紛。

    “人家可不需要來頭,僅是立下的戰功,就足夠受到大帥注意了!”一名身份頗高的老卒瞟了身旁的同袍一眼,“你們別眼紅,若你們也能立下足夠大的軍功,大帥一樣會召見,這早已是慣例。”

    史彥超方纔準備去尋的夏魯奇,不知何時已經跟在李從璟身後,史彥超跟上前去,用目光詢問夏魯奇李從璟見他的原因,沒想到夏魯奇卻瞪了他一眼。

    李從璟此行的目的地是城牆,他是來檢視城防損壞情況的,下馬走上甬道的時候,他叫了史彥超到跟前來。

    “天成二年在演武院山門見你的時候,你尚只是一個魯莽的鄉野小子,正與石重貴、符彥琳鬥毆,如今不過過了兩年,你卻已成了大唐的一員驍將,揚名軍中了。”李從璟臉上帶着微笑,在前面拾級走上城牆,史彥超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得了誇讚,臉色微微漲紅。

    “多謝大帥讚賞,卑職愧不敢當。”史彥超雖然不再是當初那個木訥小子,卻也還是不善言辭,只能紅着臉抱拳這般迴應,此時他這番拘謹的模樣,讓人很難想象他在戰陣中縱橫捭闔的雄姿。

    “蜀中戰事已畢,你不用回遂州了,跟本帥回洛陽,如何?”城牆上戰場經過初步打掃,已經不再血肉模糊,但戰爭殘痕依舊清清楚楚,李從璟四處查看一番,忽然停下腳步來看着史彥超說道。

    史彥超沒想到李從璟找他來竟是這個原因,驟然的驚喜讓他手足無措,不由得向夏魯奇看去。

    夏魯奇黑着一張臉對李從璟道:“武信軍好不容易出了這麼個驍勇的,末將手都還沒捂熱乎,大帥這就要搶了去,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李從璟哈哈大笑,“老將軍,史彥超是個好苗子,不是一城一地能夠容得下的,老將軍何不看開些?”

    他這話不錯,周世宗柴榮時,史彥超是其依仗的第一勇將,破軍拔城信手拈來,在趙匡胤還沒有展露鋒芒的時候,史彥超幾乎就是後周第一將——可惜的是死得早了些。

    “大帥這話末將不服,武信軍雖然廟小,但此番回去末將已準備升史彥超爲馬軍都指揮使,爲大唐帶出一支精兵來,這可夠他折騰幾年了。”夏魯奇一副不肯退讓的姿態。

    李從璟有些無奈的搖頭,失笑道:“老將軍啊老將軍,別以爲本帥不知你什麼心思,你這是擔心史彥超去了禁軍得不到重用?放心吧,既然老將軍連一鎮都指揮使的官職都拿出來嚇唬本帥了,本帥不會虧待他的!”

    夏魯奇生悶氣一般哼了一聲,見史彥超還是一副呆頭呆腦的模樣,惱火的一腳踹在他屁股上,“還不謝大帥?”

    “謝大帥!”史彥超連忙抱拳行禮,又對夏魯奇道:“謝將軍!”

    夏魯奇擡頭看天,一副眼不見心不煩的表情。

    “兩川變天了,老將軍。”李從璟手撫上牆垛上的刀痕,嘆了一聲,“四年前,兩川就該成爲大唐的糧庫錢庫的,卻不料出了孟知祥、李紹斌這等亂臣賊子,徒惹動亂,勞民傷財。老將軍,如今朝廷底定兩川,你說,大唐復興盛世還有多長的路要走?”

    夏魯奇收拾起生悶氣的神色,由衷道:“有陛下這等千古明君和大帥這樣的一代賢王,大唐盛世何愁不能再現?大帥一片拳拳之心,只求勿要憂心過甚了。”

    李從璟笑了笑,“老將軍謬讚了。只不過本帥每每念起高祖太宗功業,再放眼當下的九州,就不能不心思切切。王朝興盛離不開人才,凌煙閣二十四賢臣珠玉在前,我輩又怎能不竭力爲國舉賢?史彥超能走多遠得看他自己,老將軍正當盛年,也當爲帝國再立功勳,以爲後人榜樣。”

    “國家但有驅使,末將何惜老殘之軀?”夏魯奇俯首再拜,老眼溼熱。

    李從璟轉過身來,認真行了一禮,“辛苦老將軍了。”

    或許很多年後,還有人會記得,這個標誌着一段明君賢臣佳話伊始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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