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十國帝王 >章九十三 昔曾浴血爲手足 而今天下皆同袍(3)
    (第二更。)

    天已晚,大雨如瀑,官道上泥濘不堪,積水處處,孔循遠走的馬車留下幾道深轍,左右的林子像極了一個個無聲的草人,偏偏雨聲又大的離譜,像是能掩蓋世間一切聲響。

    雨聲如鼓聲。

    受大雨沖刷的人,艱難擡頭。

    成羣結隊的宣武軍,從官道旁的林子後露頭,黑壓壓的人頭、馬頭、兵刃與甲冑,頓時讓每一滴雨水,都充滿了肅殺與金戈之氣。

    蘇禹珪一手持劍,一手提繮,始終目視前方,帶領隊伍筆直向前。道上的泥濘與險阻,他不是看不清楚,筆直進行的後果他不是不明白,但他不能退卻。大雨打歪了田地裏的莊稼,讓他們低頭,大風吹彎了林子中一棵棵樹木,讓他們彎腰。但他不彎腰,也不低頭。

    他心中的那柄傘,他心中的律法,從來不需要彎腰、低頭。

    哪怕雨聲淹沒了萬物,弓弦被拉開的聲音,還是清晰傳了出來,如在耳畔。

    宣武軍的馬隊,已經踏上官道。

    蘇禹珪甚至笑了一下。

    天下之衆千千萬萬,不是每個人都能守得雲開見日,現實中多數人撐不到雨過天晴,在漫長的風雨中即已倒下,還有更多人,他們的生命中其實沒有雨後彩虹,這個世道的大多數人一生受制於人,一生平庸艱苦且沒有作爲。

    所以沒有道理,他蘇禹珪一定能走到最後,能揚眉吐氣建功立業。

    生由天命,死不由己,但他可以選擇怎樣活着,並且怎樣死。

    蘇禹珪心頭默唸一句我不必得善終,神色恢復堅定,眼中充滿決然,雙腿用力一夾馬肚。

    大雨如箭雨,他身如猛士。

    另一邊,孔循剛要說出口的命令,到最後不得不咽回肚中,他撩開車廂窗簾,朝車後望了一眼。而後,他連忙起身走下馬車,在官道旁躬身迎候。

    宋王李從厚,率隊從雨中馳來,泥漿濺了駿馬一身,卻又被雨水沖刷掉,騎隊中沒有塵土,只有泥漿翻飛。

    李從厚面容冷峻,在孔循面前勒住繮繩,面對孔循的見禮,明光鎧在身的他沒有下馬,只有蘊含怒火的聲音傳來,“孔節使,你好大的膽子,連朝廷人馬都敢截?!”

    他身後甲士數百,盡皆騎兵,這也是他能迅速趕來的原因,這時火速散開立於道路兩側,更有一部與蘇禹珪等人匯合,與他們合兵一處。

    孔循露出苦澀笑容,一臉冤枉道:“宋王殿下可是誤會下官了,下官絕無攔截刑部官員之意,不過是眼見今日大雨滂沱,想要略盡地主之誼,招待諸君稍事歇息一番罷了。”

    馬鞭指向左右宣武軍軍卒,李從厚喝道:“攜千百甲士招待?孔節使的招待方式,可真是別具一格,也不知陛下聽了,會不會信!”

    孔循委屈道:“下官對朝廷一片忠心,陛下自然是能體諒的。不瞞殿下,因爲大力推行新政的緣故,宣武軍裁汰士卒千百,那些裁汰下來的軍士,昔年也是征戰沙場的猛士,血性勇武性子暴烈,如今要他們務農,自然不免多有怨言,平日裏沒少惹出事端,又加之近來境中盜賊橫行,下官也是周全起見,才帶甲士隨行——下官所作所爲,都是爲了刑部官員的安全着想,還請殿下明察!”

    李從厚臉色微變,他望着老神在在站在傘下的孔循,心中怒火更甚,“孔節使,你不要把孤王當三歲小孩來哄!刑部官員與所押之犯人,若是在你轄內出了事,無論你事後是推脫給盜賊,還是推脫給因裁汰而作亂的軍士,也無論你事後要對這些‘盜賊’‘亂卒’如何處置,更無論朝中有哪些人庇護你,讓你大罪化小小罪化了,今日孤王既來,就不會容你胡作非爲!”

    孔循微微色變,這纔開始正視眼前這位“囂張跋扈”,年齡不過弱冠的少年。

    他今日敢用宣武軍截殺刑部官員,事後的確會說是裁汰軍卒與其軍中親友合謀,當然更會平定這些“亂卒”,事後有朝中那些大佬庇護,雖說不至於無罪,免不得受到貶謫,但總比徹底丟掉富貴甚至是性命要強。

    “甲士聽令!”不等孔循說甚麼,李從厚陡然大聲下令,“護衛刑部官員與所押犯人走!”

    甲士應諾,蘇禹珪等人又開始前行。

    孔循臉色微沉,他看着李從厚,“殿下果真要這樣做不成?”

    李從厚雙目一凜。

    雨打兜鍪,順着縫隙滑落脖頸,又滑進胸膛,卻半分也無法冷卻他心頭的怒火。

    雨落傘上,噼啪作響,沿着傘檐成串滴落,在孔循腳身周砸出一個個小水坑。

    李從厚冷笑不迭,“看來孤王真是小覷了你,在孤王面前你都敢說這樣的話,你背後到底站着何人?!”他挺着腰板,“但無論是何人,今日都休想從孤王手中搶走刑部官員與犯人!”他盯着孔循,“宣武軍若真敢叛亂,不妨試試,你若想戰,孤王便陪你一戰!”

    孔循眼神閃爍,面沉如水,比這暗淡下來的天地還要陰沉。

    蘇禹珪已經行到了李從厚身旁,他在李從厚身後停下來,與李從厚一起立馬道中。

    “年少膽雄,三弟器量,爲兄刮目相看。”

    僵持之際,那輛華貴馬車中,卻是再度走出一個人來。

    李從榮。

    李從厚怔了怔,而後死死盯着李從榮,“果然是你!”

    孔循行禮,李從榮笑容淡然,“三弟人中龍鳳,假以時日,必將成國之重器。”

    李從厚冷哼一聲,“二哥不要多言,我就奇怪孔循怎敢膽大至此,連我都敢攔,原來是有二哥相助!二哥可真是一代賢王,庇佑貪官污吏,阻礙朝廷政事推行,今日更是公然與奸佞爲伍,與朝廷爲敵,你到底想做甚麼?!”

    李從榮笑意不減,“三弟,凡事不能只看表面,很多事情你現在不懂,就不要瞎摻和,聽爲兄的話,趕緊回去,這裏的事不需要你來插手。”

    “住口!”李從厚怒不可遏,跳下馬來,一把扯翻打給李從榮的傘,頂着對方的鼻子大吼:“我不需要你來教訓!父親與大哥的心血都讓你糟蹋全了,他們的臉都讓你丟盡了,你竟然還有臉教訓我?你知道你現在在幹甚麼嗎?!”

    雨水夾雜着唾沫,噴到李從榮臉上,濺了他一臉。

    孔循臉色大變,一時上前也不是,不上前也不是。

    李從榮擺擺手,示意孔循退到一邊,到了這步田地,他還能笑了笑,頗有唾面自乾的架勢,望着面前的兄弟,他道:“三弟,雖然你的話,字字刺骨,句句錐心,但爲兄不怪你。你還年輕,不知實情,爲兄可以體諒。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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