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八公山回至軍營,已是申時之後。
壽春城外,大軍正在攻城。
自打奇襲得手,在正陽架設浮橋過了淮水,到得壽春城外,百戰軍攻城已經數日,而壽春城始終不動如山,吳軍將士士氣高昂、作戰英勇,全然沒有因爲唐軍突然大舉襲來,而顯得慌亂驚駭。
李從璟在軍陣前立馬,觀望城池攻防戰許久,指着城池對左右道:“孤觀壽春城,防禦完備,器械齊整,儼然一座雄城。當此之際,吳軍處變不驚,禦敵章法有度,完全沒有自亂陣腳,可見守城之將必非庸人。我大唐驍勇攻城拔寨無數,去歲定兩川,今歲平契丹,還未有一座城池,能在唐軍猛攻數日的情況下,仍能紋絲不動的。這高審思,的確不同凡響。”
高審思,即是壽春守將。
全身披掛的孟平就在李從璟身旁,這時道:“前時我軍在正陽搭建浮橋,搶渡淮水,將士渡河還未過半,而有兩千餘吳軍大舉殺來,當其時也,末將尚未渡河,也虧得是先鋒趙弘殷、安重榮奮軀力戰,這才殺退吳軍,保得大軍成功渡河。”
他扶了一下兜鍪,“觀當日交戰情況,吳軍並不如我軍善戰。壽春城駐紮的守軍,名爲神武軍,有將士萬餘,若其先失一陣後仍敢出城迎戰,末將有把握一舉將其擊潰。但高審思見我軍大舉襲來,並未出征迎戰,而是甘願嚥下敗果,穩穩踞城而守,這就顯出其人胸襟、灼見了。”
李從璟笑道:“能讓我百戰軍主將高看一眼的將領,的確不容小覷。”
莫離在馬背上搖着摺扇,“高審思此人,離略知一二。”
他既是軍師,要出謀劃策,當然對敵將瞭解的會比較多,軍情處收集的資料,多半都已進了他的肚子。
前方激戰正酣,莫離徐徐道來,“高審思此人,驍勇善戰不提,難得的是沉穩老練,年少時跟隨吳武王征戰南北,屢有戰功。徐知誥得勢後,對其很是倚重,前些時候拜其爲神武統軍,出鎮壽州。”
“自到鎮以來,高審思整頓軍防,修繕工事,時時警備。有人曾謂之曰:以公威略,守堅城,何大懼邪。高審思卻回答道:事變無常,不可不未雨綢繆以防萬一。”莫離嗟嘆一聲,“其人既有勇略,又兼行事縝密至此,今番若非楊吳戰略失當,而百戰軍又出其不意突襲而至,我大軍焉能順利渡河而臨城?”
李從璟望城而嘆,“如此人物,舉世少見啊!”眼露沉思之色。
史書有記載:“保大(南唐中主李璟年號)末,周人來侵,諸郡往往一鼓而下,惟壽州能堅守,以世宗(柴榮)英武,將士皆精練,然逾年極兵力,不可取,雖劉仁贍善守,亦審思之遺續也。”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周世宗之所以逾年攻不下壽州,不僅因爲劉仁贍守城有道,也因爲高審思早前就將城防經營的滴水不漏。
莫離見李從璟如此模樣,笑而謂之曰:“殿下莫非是又起了愛才心思?”
李從璟望着壽州城,“天下英才,本皆我大唐英才,如今爲他人所竊,用之以亂山河,孤甚覺可惜,亦覺痛心。”
說到這,李從璟將桑維翰叫到前面來,“國僑,你素有思辨之才,稍後大軍止了攻勢,你去城前,與高審思會上一會。”
“謹遵殿下之命。”桑維翰俯首稱是,他自然明白李從璟的意思。
落日熔金,烏雲還未合璧,桑維翰整好衣袍,在一隊甲士的護衛下,持節緩緩來到壽州城前。
城頭上,甲士肅立,虎視眈眈,兵戈如林,在夕陽下泛着寒光。桑維翰渾然不懼,不慌不忙下了馬,仰頭挺胸邁步前行數步,看向方經血火的城頭。
這時自有唐軍甲士向城頭喊話,表明來意,希望高審思城頭一見。
甲士把話喊完便退到一旁,桑維翰也不着急,靜靜等待。但就在這時,城頭上忽然有一員小將現出身形,他二話不說,引弓搭箭,將那張強弓拉得如同滿月一般,箭頭直對桑維翰。
桑維翰見狀,心頭一驚,腳下生風,就要轉身跑路。因爲談話的需要,他距離城池頗近,這強弓利箭一旦發威,若是準頭不差,他必死無疑。
唐軍甲士見桑維翰危險,立馬就要上前來護衛,但走出沒兩步,甲士們就看到桑維翰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用上前。
說來也怪,桑維翰穩立不動,那城頭上的小將,倒也沒有立即拉開弓弦,兩者相隔不遠,一個殺氣騰騰,一個坦然自若,就這樣對峙起來。
桑維翰壓下心頭恐懼,報以一聲嗤笑爲自己壯膽,對城頭道:“將軍的射藝莫非只學了一半,唯知拉弦,卻不懂放箭?”
他這話剛說完,忽聞一聲絃動,那利箭就已離弦,直奔桑維翰而來!
剎那間,桑維翰臉色一白,幾乎禁不住要落荒而逃,但他腳下卻如生根一般,死死不願挪動,就連身形站姿,都沒有絲毫變化。
嘭的一聲,利箭在他腳前三寸外插入地面,箭尾劇烈顫動。
心頭剛發了狠的桑維翰,這下暗
自大鬆一口氣,嘴上卻不饒人,用更加嘲諷的語氣道:“以將軍如此箭法,在我大唐軍中,可是斷無着校尉甲冑的機會。”
那小將給人下馬威不成,自身反被連連嘲諷,這下丟了自家顏面事小,辱沒了壽州軍威風事大,難免惱羞成怒,正要開口大罵,他身旁卻出現一人,甲冑厚實,身形偉岸,將他斥退,而後看向桑維翰,不鹹不淡道:“兩軍正在交戰,來者何人,所爲何事?”
“本使乃四面招討使秦王麾下,判官桑維翰是也,城上說話之人,可是壽州守將高將軍?”桑維翰身如勁松,聲若洪鐘,自報家門時,帶着一股彷彿與生俱來的自豪。
“正是本將。”守將高審思道。
桑維翰略微拱手,算是全了禮節,而後臉色一正,肅然問:“秦王令某來問將軍,卿本佳人,奈何從賊?如今王師到來,何不開門迎接,反而聚衆頑抗?難道在將軍心裏,便無君臣之道嗎?!”
這三聲喝問,層層遞進,氣勢十足。
高審思看向桑維翰,並不因此顯得憤怒,反而義正言辭道:“秦王之言,恕某不能苟同。某身爲吳臣,自當爲大吳盡忠,豈有開門以迎敵軍之理?”
“簡直荒謬!”桑維翰一甩衣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九州內外,皆我大唐之地,那楊吳不過是一個作亂的賊子,也敢妄稱人主?將軍與衆兒郎,生於唐土,受大唐水土滋養,豈能不辨是非,甘願從賊?將軍方纔之言,令某大失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