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絲白袍,有三千愁緒。
昔年北上洛陽時意氣風發的邊鎬,今朝站立在岳陽樓前,已如形容枯槁的老人。
江風拂面,草木微動,巍峨雄偉的岳陽樓穩如泰山,樓前的消瘦身影卻似要化作一縷秋風,隨天際流雲直去西天。
從清晨到日暮,邊鎬在這裏站了整整一日。
長興元年的洞庭湖一戰,至今已是兩年有餘,邊鎬平日裏的活動範圍並不大,李從榮沒有給他多少選擇。
李從榮在一衆文士幕僚與護衛的陪同下,來到岳陽樓前,站在邊鎬身旁,隨他一同望向無邊無際的洞庭湖。
或許是洞庭湖太過廣闊,見洞庭一湖,讓人生出一種錯覺:如見三千世界,如見宇宙洪荒。
“三日前,王師二十萬將士,已經合圍金陵城。”李從璟的聲音落到邊鎬耳朵裏,猶如夜雨驚鴻。
邊鎬卻沒有絲毫反應,他就像是一截幹木立在那裏,彷彿已經失去了全部的生命靈氣。
良久,李從榮嘆息一聲,眼中有惋惜之色,“先生自打進我趙王府,助我打理王府各項事宜,莫不章法有度、井井有條,窺一斑而知全豹,先生本是當世難得的英才,從榮向來深爲敬佩。近來聽聞淮南人言,先生之才,大半在軍事,若是果真如此,未能見先生領兵征戰於沙場,實在是從榮的不幸。”
邊鎬仍舊沒有搭話,他怔怔的望着洞庭湖,往日裏瀟灑飄逸的才子之氣已經完全不見,唯獨剩下暮氣沉沉。
李從榮終究是不忍心,半響後道:“如今湖南已平,王師合圍金陵,來日大唐勢必橫掃天下,一統江山,先生受天之賜,有不世之才,難道要暴殄天物,甘願就這樣籍籍無名下去?”
李從榮身旁的文士幕僚見邊鎬完全不理會李從榮,皆有慍怒之色,有人更是出言不遜,還好被李從榮及時制止。
忽然,邊鎬轉過身來,看向李從榮,神色難以言狀,吐字卻是難得的清晰,“殿下可否賜下一壺酒?”
“當然可以。”
不時,酒至,邊鎬提壺而灌。
良久,他未發一言,腳邊已經丟了三個酒壺。
邊鎬面有醉態,眼神卻是清明無比,他看向洞庭湖,忽而哂笑一聲,“千百年來,八百里洞庭見證過多少英雄人物、華麗篇章?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百年之內,江山人才輩出,如過江之鯉,然而卻又如何?”
他似乎是想要把自己灌醉,但即便酒水打溼了胸前的衣袍,他的神智仍然清醒,“王彥章曾說:豹死留皮,人死留名。邊鎬沉浮於世,豈能不是名利之輩?與諸侯大爭於天下,與君王共謀於廟堂,三言兩語定國是,一片丹心安黎庶,大丈夫風流,有更甚於此者乎?“
李從榮接話道:“朝廷重幹才,來日先生大有可爲。”
邊鎬搖搖頭,想笑卻沒有笑出來,臨了不過是多灌酒幾口而已,“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兩者何能得兼?人生數十年,能錯幾回?邊鎬錯了一回,就再無重頭來過的機會了。”
李從榮想勸什麼,但見邊鎬神色哀傷,話到嘴邊卻沒有說出來。
邊鎬擡頭仰望蒼穹,彼處有青天萬里,白雲無邊。八百里洞庭浩瀚無垠,可如何與宇宙洪荒相提並論?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一生不過數十年的凡人,與劃過天際一閃而逝的彗星有何區別?幸運者,綻放出剎那間的光彩,間或奪目、引人翹首,大多數卻是沉寂無聞。
但臨別之際,卻總不至於一句話也不說。酒燒灼人喉,形容枯槁、白袍被酒打溼的邊鎬,卻將弱不經風的身子站得筆直,他驟然將嘴裏的酒水噴灑在岳陽樓前,像是要祭奠甚麼,又像是要向甚麼致敬,而後大聲奮然開口:
“烈酒入喉灼我肺,三壺洗肝腸,一口問青天。”
“一壺向神州,一願天生雄主掌神器,洗淨烽煙止亂離,漢唐雄風再復起。”
“二壺向淮南,二願金陵龍氣上飛天,化作春雨降人間,江東父老盡歡顏!”
“三壺向闔閭,三願萬家燈火合團圓,父母妻兒有餘年,家家戶戶十畝田!”
“烈酒入喉灼我肺,三壺洗肝腸,一口問青天。”
“而今我問青天:江山多嬌人皆識,代代英雄爭赴死,天生邊鎬七尺軀,一身建安才,又負報國志,一朝入洛陽,數載陷曹營,百年之後有誰知!”
他
飲盡酒壺中最後一口酒,就如飲盡他這一生。
“百年之後有誰知?”
八百里洞庭,秋風瑟瑟,他的三願一問無人答。
一把丟了酒壺,邊鎬兩步跨上石欄,在岳陽樓前,面向洞庭湖,縱身一躍!
白袍入青湖。
世人有千千萬萬,功業有萬萬千千,不必非得由我邊鎬來青史留名。
“先生!”李從榮不曾想邊鎬竟然抱定了必死之志,猝不及防之下,邊鎬已經墜入湖中,他和失色的衆人扶欄而望,卻已不見邊鎬蹤影,“先生!邊鎬!”
萬里江山一洞庭,百年金陵一邊鎬。
秋風過也,岳陽樓也無聲。
就像天下從未有過邊鎬這個人,也沒有他留給此地的三願一問。
......
長沙府。
楚王馬希聲回到他那座王府後,日夜大擺宴席,慶賀重得楚地江山。
如今的楚王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他本身不是老楚王馬殷的長子,馬殷死後,他的兄長卻甘願讓他來繼承馬殷的王位,其人才學手段如何,由此可見一斑。
馬希聲在王府日夜設宴,前來赴宴的自然無不是長沙府的達官顯貴,與楚軍中的實權將領,也只有他們,纔有身份跟楚王同坐一堂。
眼下大唐王師定湖南,吳國兵馬或死或逃或降,已經不復存在,這楚地裏除卻王師鐵甲,便只有楚王本部的萬餘將士。
只是馬希聲顯然不認爲,這是一個值得高興和可以接受的局面。
李從榮已經跟他說過了,大唐朝廷的意思,是讓他去洛陽。去洛陽意味着甚麼,馬希聲不可能不瞭解,大抵去了之後就回不來了,這楚地日後只怕就不姓馬。所以馬希聲一面千方百計跟李從榮拖延,一面集結自己的官吏將領們,想要將他們凝成一股繩,來給李從榮施壓,以便推掉這回去洛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