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十國帝王 >章七十二 獨在異鄉爲異客 何處是家有家人(7)
    變故太過突然,以至於衆人發現異常時,吳生面上的感激之色還未褪去,而老酋長的笑容還留在臉上。

    匕首艱難穿透皮甲,刺進老酋長乾癟的胸口,彼處血肉萎縮,遠不及吳生以往殺傷的任何一名敵人血肉充實,匕首並不鋒利,它本身不過是那個愚笨少女用來尋求安全感的寄託,而不是真正的對敵利器,在吳生的手中它鑽進老酋長的心臟,卻卡在了胸骨之中,一手抱着老酋長的脖子,一手將匕首狠狠往裏送的時候,吳生甚至聽到了匕首與骨頭尖利的摩擦聲,老酋長凸出的雙目瞪着他,不可置信的意味像是杯中滿溢的水,剎那間又被仇恨與憤怒所替代,好似餓狼野鬼一般駭人。

    吳生迎着這雙眼睛與目光,全無半分退縮之意,事實上,他眸子裏的狠戾與狂暴之色,論可怕程度並不比老酋長遜色多少,身爲軍中銳士,昔曾浴血疆場,與同袍手足死戰敵寇,刀下亡魂一隻手已經數不過來,自打被俘,被迫入甘州回鶻,數十日來他已不曾殺人,然而此時親手將匕首送進老酋長胸口,感受到利器入肉的滯澀與暢快,鼻中嗅到飄散升起的血腥味,吳生全身的毛孔依舊不可抑制的張開,就像是行將渴死之人終飲甘泉,數十日以來胸間堆積的鬱壘,心上密佈的愁雲,都在剎那間煙消雲散,一如雨過天晴,霎時間豔陽萬里。

    呼吸之間,吳生握着匕首的手連連扭動,將老酋長的心臟毫不留情攪碎,對方嘴中不受控制的涌出大股鮮血,眼中的仇恨與憤怒也在瞬間化爲驚恐絕望,他依然瞪着吳生,至死都不肯挪開目光,那是人之將死的仇恨,也是化爲厲鬼的糾纏,原本不容直視,但吳生卻絲毫不避,迎着這道足夠讓人心悸到夜半驚醒的目光,他的心頭甚至有無限暢快,一種他自己也無法盡數理解的暢快。

    “爾......爾敢?!”老酋長臨死的控訴飽含怒火,落在吳生眼中卻已全無威懾力,他雙手死死抓緊吳生的雙臂與肩膀,惟其如此纔不至於立即倒下。

    “有何不敢?”吳生直視這名回鶻老酋長,目光堅硬如鐵,從牙縫裏蹦出來的字,更是字字千鈞,“我乃唐人,頂天立地的唐人,縱然沙場被俘,又豈能甘爲爾之走狗?!”

    這句話不過就是二十來字,但此時從吳生嘴裏說出來,卻似用盡了他生平所有力氣,分外厚重,這話的確只有二十來字,但此時從吳生嘴裏說出來,頓時讓他眼前黑暗盡散光明盡顯。

    做唐人,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唐人。

    不是因爲是唐人,所以理所當然做唐人,不是因爲未涉世事,心中有無限單純美好之幻想,所以願意做唐人。

    絕不是這樣的唐人。

    而是歷經一個普通唐人的辛酸苦痛,閱遍一個普通唐人的悲苦無奈,還願意做唐人。

    是眼見同樣被俘的唐人在異族被消磨心志,爲了眼前安逸生活而自願成爲異族附庸之後,依然堅定的要做一個唐人。

    是被昔日並肩作戰的同袍刀兵相向後,還要堅定的要做一個唐人。

    是在親見昔日同伴在亂軍中被王師不分黑白砍殺之後,仍然堅定的要做一個唐人。

    是目睹現實的種種黑暗與冷酷、冷血與無情、不公與罪惡之後,一如既往要做一個唐人。

    做唐人,是選擇站在唐人的陣營。

    做唐人,是選擇把那個叫作大唐的國家永遠刻在心裏。

    做唐人,是因爲要記住那些戰死沙場的同袍。

    做唐人,是因爲要記住那些想要奔回大唐,卻被異族抓回來殘忍虐殺的同胞。

    做唐人,哪怕卑微得如同一隻螻蟻,心中依然裝有一個盛世大唐。

    做唐人,哪怕平凡得猶如一隻飛蛾,臨死也要撲向大唐的萬家燈火。

    做唐人,你就可以說,我大唐王師,已經攻佔河西!

    做唐人,你就可以說,我大唐艦隊,已經遠帆四海!

    做唐人,稱呼天下最雄才大略的君主爲吾皇!

    做唐人,面朝中土而拜,那是我祖先埋骨的地方!

    做一個這樣的唐人!

    無關是非,無關黑白,無關善惡,做一個唐人。

    這是一個簡單的選擇。

    如果非要給這個選擇找個理由——我身上流淌着唐人的血。

    戰爭冷酷無情,要站在唐軍這一邊。

    國家宏偉浩大,要做大唐一磚一瓦。

    做一個這樣的唐人。

    不負祖先。

    做一個這樣的唐人。

    頂天立地。

    ——大唐,我落葉歸根的家鄉。

    哪怕客死異國,也要魂歸東方!

    ......

    回鶻老酋長死死攥着吳生的臂

    膀,雙目逐漸黯淡,眸子裏諸番情緒與色彩皆盡消散,到得最後唯餘冰冷的殺意與無法釋然的疑惑,這讓他寧死不願鬆開吳生,咳血發出最後一問:“今爾殺我,爾必橫死,爲何如此?”

    “生爲大唐人,死爲大唐鬼,吾有何懼?”這一刻的吳生,心胸豁然開朗,他平靜吐出這句話,將染血匕首從老酋長胸口拔出來,靜視對方捂着胸口,在他面前不甘的倒下。

    周圍的回鶻潰卒目瞪口呆的看着這一幕,大多數人都還未從陡生的變故中回過神來,事實上,直到老酋長倒在吳生腳前,很多人才注意到這邊的動靜。

    然而本部落尤其是老酋長的親信,卻是早早就注意到了事態變化,雖然來不及阻止甚麼,但在老酋長倒下後的第一時間,就接二連三拔刀出鞘,或者去查看老酋長傷勢,或者朝吳生撲過來。

    吳生早就料到情景會如此變化,背水一戰的他早已是抱着豁出去的心態,既然敢向老酋長驟然發難,就不會在這等變化下束手待斃,他出奇的沒有後退,而是揮舞起拔自老酋長腰間的馬刀,逼退欲要撲來的部落戰士,而後橫刀而立,刀尖直指衆人,陡然大喝:“全都退後!”

    他的回鶻話雖然僵硬,但好歹已能將意思表達清楚,此刻他一手滴血匕首,一手馬刀平舉,長身而立,煞氣橫生,雙目圓睜,在老酋長流血屍體的陪襯下,倍顯可怖,一聲厲喝,別有威懾力。

    部落戰士先是一怔,被眼前這個平素氣質平和如書生,卻陡然暴戾猶如野獸的傢伙給震住剎那,不等他們回過神來縱身殺上,吳生大喝又起:“爾等若想找死,便上前一步試試!今我殺人,已是不惜一死,難道爾等也全都不想活?”

    吳生心跳驟然加快,渾如戰鼓炸響,一句大喝之後,心跳復又迅速平靜,他怒視衆人,滿面威嚴,語氣全無半分波動,此情此景,但凡露怯一二或是讓人察覺到他有半分緊張,便要死無葬身之地,他雖不懼一死,但卻更想活,他的回鶻話雖然說得不好,但辭令事先便有準備,倒是分外流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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