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丁點也不怕長孫沖和房遺愛捱揍的。
甚至對陳福的大驚小怪,而有些惱火。
好歹也是陳家人啊,怎麼一丁點定氣都沒有!
可陳福依舊還氣喘吁吁的樣子,苦瓜着臉道:“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陳正泰看着陳福。
陳福苦笑道:“只是學堂那兒,沸沸騰騰,聽說有同窗捱了打,他們……他們就往長安學而書鋪去了,去的人還不少……”
陳正泰終於皺起了眉頭,接着沉默了很久,他似乎沒有預料到這個情況。
不過……這顯然也是可以理解的。
事情的起因,是因爲長孫沖和房遺愛趁着沐休,想趕去長安書鋪買一些書回來。
這學而書鋪乃是長安最大的書鋪之一,書籍在這個時代,終究還是奢侈品!
正因爲奢侈,所以開書鋪的,也絕不是小角色,據聞此書鋪背後的人,乃是了不得的人物。
而正因爲現在入京的秀才多,不少人開始聚集在書鋪裏,這書籍昂貴,大多數人並不買,卻多是看看,久而久之,大家湊在一起,也就熟識人!
秀才們樂意約在這書鋪中見面,也有一些愛好風雅的人,樂於見這些秀才。
當然,久而久之,也會有人在書鋪大發一些議論,一旦他的言論受到了別人的追捧,於是聲名鵲起,便有人索性在書鋪裏講學了。
這學而書鋪,說是賣書,實則卻是一個講學的場所,每日可吸引數百個秀才來旁聽,又有不少世族子弟捧場!
講學的吳先生,出身自陳留吳氏,說到這陳留吳氏,乃是望族,郡望也是陳留中數一數二的,這吳先生又滿腹才學,是經學大家,他的文章和口辯之才,往往能令讀書人們如癡如醉。
其實儒家自漢武帝獨尊儒術以來,大抵出現了兩個重要的方向,一個是以董仲舒爲首的公羊學說,只是公羊學一直對於天命和天人感應這一套極其熱衷,因而到了後來,逐漸的開始神學化。
原本這天命學對於統治者而言,是頗爲友好的,畢竟這解決了爲啥是我家做皇帝,而你家人只能耕地和放羊的問題,能讓人們安於本分!
而天人感應,就不太友好了,你們這羣儒生,隔三差五的說今天地崩了,是因爲皇帝做錯了什麼事,需要改正。明日說那裏大雨成災,一定是皇帝昏聵,因而發怒,這大漢疆土遼闊,年年都有災難,你隔三差五就拿出上天的旨意出來干涉朝政,這算怎麼回事?
此後,隨着大漢朝的土崩瓦解,公羊學自然而然也就銷聲匿跡。
只是,另一種學說卻開始不斷的深入人心,即所謂的‘經學’。
經學當然指註解經書的學問,這裏的經,當然是儒家的經典。而這一學說的根本學問就是,大家拿出論語之類的經典出來,不斷的詮釋這些儒家的經文。
譬如論語第一句:子曰學而時習之。
這是一句很普通的話。
可是……他是孔聖人,當然不能普通,這就如後世魯迅先生的‘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一樣,魯迅先生這樣震古爍今的大家,怎麼可能會寫這麼簡單的文字呢?
所以……你得閱讀理解。
那麼就得請高明的專家來進行理解,他們理解了之後,告訴你爲何是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表達了先生當時寫出這段文章的巧妙心思,以及獨具一格的立意之後,再來傳授給你們這些尋常讀書人。
孔聖人就更加不可能這樣的簡單了。
因而經學的本質,就在於註釋儒家的經典,這學而時習之,該怎麼理解,如何看待,孔聖人的本意是什麼,孔聖人爲何要說這樣的話。
孔聖人說這樣的話,是否還有其他的目的,這是憤怒,亦或只是單純的教誨,是批判了什麼,又或者是別有深意?
總而言之,這就是釋經。
且只有大儒才擁有詮釋經文的能力。
畢竟,孔聖人是活在春秋時期的人,他的學說,畢竟專門針對的是他那個時代。
可是時代在不斷的改變,到了今日,若是不進行解釋,肯定許多人就無法理解孔聖人學說的原意了。
正因爲這經學的學說,於是便開始誕生了一羣世族,因爲解釋經典,本身就只有大儒才能乾的事,尋常人哪怕是你讀了書,你也沒有資格,掌握了經文解釋權的人,纔是真正的大儒!
大儒通過這些,一代代的教導自己的子弟,而子弟們得到了先人們的傳授之後,一代代的爲官,最終,家族越來越繁茂,通過掌握學問,再到掌握高官顯位,從而掌握了土地和部曲,一代代的承襲下來,也促成了經學的傳承。
幾乎所有的世族,你若是細細翻閱他們的族譜,就能發現其中都有一個共同點,即他們的祖先之中,往往大儒頻出,他們以經學來傳承家業,一代代下來,這本是簡單的孔孟之學,或是一本簡單的論語,被他們詮釋的密密麻麻,生澀難懂,也只有最聰明的人,才能勉強覺得自己能夠理解。
而至於尋常的讀書人,哪怕你能通讀論語,可也沒用,因爲你理解能力太低,無法理解論語的高深莫測!
你父祖又非大儒,無法得到傳承,單單隻懂論語的粗淺意思,是不夠的,只有深刻的理解,纔算是真正的學問。
吳先生就是這樣的人,他本就是當世的大儒。而陳留吳氏的經學水平造詣,本來就爲人所稱道,吳氏經學的傳承,來源於東漢末年的鄭玄,這鄭玄可不是尋常人,乃是東漢末年最著名的經學大師,哪怕是大唐建立之後,也將這鄭玄列入二十二先師之列,配享孔廟。
吳氏當初就是鄭玄的弟子,此後不斷的傳承子弟學習這經學,已經歷了數十代,家族之中多出大儒,累世爲官,在關中很有名望。
這位吳先生,便是吳氏的嫡系傳人,他經常出入學而書鋪,秀才們得知這位是吳先生,個個驚爲天人。而吳先生自也和秀才們經常議論着經學,偶爾也發一些議論。
他認爲當下的科舉,已經違背了當初經學傳世的初衷,人們對於儒學的理解,因爲功利而變得淺薄,只要粗通四書五經的人,居然也可考取功名。
這樣的議論,居然很合了不少秀才的心思。
雖然這些秀才們也是通過考試得來的功名,可他們多是世族子弟,其實就算朝廷沒有科舉,他們也可爲官,那爲何還一定要走科舉這一條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