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後,李世民目光落在鄧健身上:“鄧卿家,追回贓款,朕就交給你了,你依舊還是欽差,不,來人,升任鄧卿家爲大理寺丞,專司竇家一案,待這贓款統統收回之後,令有恩賞。”
李世民對於鄧健,此刻頗有幾分欽佩。
此人決心極大,心志如鋼鐵一般,而且雖是表面上,他的所有舉止都是冒冒失失,可實際上,卻是處處擊中了對方的要害,可謂深諳兵貴神速的道理。
其實鄧健在這個過程,只要稍稍有一些猶豫,給予崔家和孫伏伽多一些時間,那麼憑着這些老狐狸的手段,就足以做好萬全的準備,根本無法抓住他們任何的把柄。
鄧健的手段,歸納起來,其實就是一個快字,在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時候,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取了中軍。
鄧健道:“臣遵旨。”
李世民隨即看了段綸等人一眼,不由的搖搖頭,顯然,李世民對他們是十分失望的。
孫伏伽的話,有道理嗎?
有道理,是誰讓孫伏伽變成這樣的人,除了孫伏伽這個人好名之外,只怕也和孫伏伽所處的環境有關係吧,朝野內外,世族們把控的,又何止是錢糧和人才呢?
李世民道:“諸卿,好自爲之吧。鄧卿尚且敢破釜沉舟,朕有何不敢呢?只是希望諸卿能識時務,不要學這孫伏伽,誤了自己。”
段綸等人此時無話可說,他們此時,比任何人都心急如焚。
接下來該怎麼辦?
私賬肯定要到手了,而且這孫伏伽也肯定完了,他臨死之前,難道還會包庇大家嗎?
這個鄧健,又是一個油鹽不進的人,他的背後……是陛下。
在這個時候,若是還抱有一丁點的貪婪之心,只怕……真可能觸怒宮中了。
只是到手的財富,現在要割捨出去……
衆臣紛紛行禮:“臣等謹遵陛下教誨。”
李世民一揮手:“都退下。”
諸卿告退。
房玄齡和杜如晦也不由得嘆了口氣。
鄧健這個傢伙,揭開來的,是大唐朝廷的一道膿瘡,這膿瘡觸目驚心,惡醜無比。只是……揭開來了又能如何呢?
歷朝歷代,不都如此嗎?
可鄧健卻不一樣,於他而言,歷朝歷代都是如此,那麼就是對的嗎?
既然是錯的,爲何不揭開,爲何不剜肉?
不出幾日,其實不等鄧健拿着新的賬本開始追索贓物,許多世族便主動派人開始退贓了。
無數的錢糧,送進了宮裏,到了內府,可李世民並不高興,天色已帶了幾分秋意,李世民坐在文樓裏,眺望着文樓之外日益凋零的樹木,一縷陽光落在他陰晴不定的臉上,他的眼眸深邃的好似是古井一般。
張千近來也顯得沉默寡言,當陛下沉默的時候,他這內常侍還是閉嘴爲妙。
“陛下……又進了三十萬貫,截止今日,鄧健追回的贓款,已至三百二十七萬貫了。”
“真是一個用心的人啊。”李世民的目光沒有離開枯樹,他難得像這樣安靜的思考,那枯樹倒映在他的眼裏,眼裏竟是突然多了幾分溫柔:“所謂無欲則剛,想來他就是這樣的人吧,大唐曾虧欠過他,使他年幼時吃了這樣多的苦頭,這才成了他今日的樣子。可是他不曾虧欠朕,三百二十七萬貫哪,這是天文數字。朕在想,他不負朕,朕豈能負卿呢,他是哪裏人?”
“朕說的是哪一個縣……”
“陛下,萬年縣。”
“那就穿旨,萬年縣,免賦一年……所缺的錢糧,從內庫裏補足吧。”
“喏。”張千心裏想,陛下難得大方,不過這個大方,終究還是存着理智,總算還只是免賦一縣,沒把整個關內道的賦稅免了。
李世民又道:“各州各縣,都成立學堂吧,用二皮溝大學堂的形制,設新的道學、州學、縣學,朕……這裏可以拿出一些錢來,道里、州里、縣裏也想一些辦法。”
“這……”張千看着李世民,他有些心疼李世民了,陛下心心念唸的攢了這麼點錢,現在只怕都要丟出去了。
李世民笑了笑:“天下是朕的嘛,朕不能被鄧健這樣的人看輕了,他一個農戶之後,就敢如此鍼砭時弊,敢有這樣的擔當。朕若真將這些前,滿足自己的奢欲,那麼和那些爲非作歹之人,又有什麼分別呢?”
“陛下聖明。”張千老老實實的道。
“不過……”李世民道:“得留五十萬貫在私庫裏,不留着,朕不安心,就當……朕還有私慾吧,不然睡覺不踏實。”
張千:“……”
李世民道:“好了,你退下。”
張千道:“還有一事,那孫伏伽已經供認不諱,他這案子……牽涉很大,該招供的都招供了,刑部那邊,定的乃是腰斬,秋後問刑,陛下以爲如何呢?”
“還有……本來法司是要抄沒他的家產的,可到了他家裏才發現,孫家和孫伏伽所言的一模一樣,確實是家徒四壁,一貧如洗,孫伏伽的母親,七十高齡了,尚且每日還爲人洗衣掙些錢填補家用。其母得知他犯了大罪,眼睛都要哭瞎了,只說冤枉,說孫伏伽在朝,孫家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還有他的妻子,平日連胭脂都用的少。他有幾個兒子,據聞孫伏伽的俸祿雖不低,可幾個兒子讀書……花銷不小……所以……家裏抄檢出來,最值錢的東西,是一個銀墜子,這銀墜子,據聞是他的母親過壽時,他送的。左鄰右舍聽聞他獲罪,都不相信,說朝廷定是冤枉了好人。”
李世民聽到這裏,眼眶竟有些紅了,隨即道:“改腰斬爲賜死吧,給他鴆酒,留下他全屍。”
“是。”
李世民忽而又道:“至於他的家人,妥善安置吧,內庫裏出一點錢,贍養他的母親和妻兒。記住,這不是朕賞賜,孫伏伽知法犯法,罪無可恕,今日結果,都是他咎由自取。朕奉養他的母親和妻兒,是因爲,朕還惦念着當初那個剛正不阿、兩袖清風、爲民請命的孫伏伽。從前的孫伏伽有多純善,今日的孫伏伽便有多令人生厭……”
李世民說到此處,眼角竟落了兩道淚痕,他似是疲倦的樣子:“其實……當初純善的,何止是一個孫伏伽呢。那張亮……是命都不要,也要護着朕的人啊。那侯君集,在軍中的時候跟隨朕廝殺,從來都是身先士卒。這樣血性的漢子,還是抵不住誘人的財帛……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