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雨過後,天空明淨得一塵不染,空氣清洌。

    呼吸間滿是溼潤的草木清香,貪婪吸食幾口新鮮空氣,簡寧盤算着年關將至,得去把二姐接回來。

    回來也甭去了,建水電站活計重,遭罪勞苦,活活把女娃當牛使,簡寧不落忍。

    心緒轉悠一圈,接二姐的事簡寧安排到兩天後,下了雨山裏長蘑菇,明天上山採幾籃子蘑菇,再套只兔子,等二姐歸家,蘑菇兔肉燉一鍋好好給她補補身體。

    花骨朵一樣的年紀見天干那麼重的活兒身體哪遭得住。

    這頭想着事,腳下淌過泥濘水窪到了正院。

    扶在門框上脫了鞋,簡寧慢條斯理刮乾淨鞋底的泥塊子,又在草墊子上蹭了蹭,撩開門簾子進屋。

    簾子一晃動便吸引了全屋人的目光,簡寧淡然自若越過火盆,先問候老太太,再與一衆叔伯嬸嬸打過招呼之後,視線落在老太太身上,問:“奶,你找我啥事?”

    堂屋最深處用石頭壘了個框架,上面橫搭了塊木板子,冬日鋪着一層厚厚的草墊,平時家庭會議,嘮嗑啥的一大家子就在上面打堆排排坐。

    簡老太太端坐正上首,背部倚靠着牆,幾個兒子分別坐兩邊,地上燃了兩個大火盆,一羣兒媳兒孫坐火盆旁。

    很有三堂會審的儀式感。

    “坐下說。”老太太眉眼不擡穩坐泰山,靜候一會孫女撒潑。

    老太太篤定簡寧不是對手,那些打滾撒野的招數都是跟自己偷師學來的,祖師爺在上小猴孫蹦不出多大水花。

    簡寧從善如流搬來矮凳子挨火盆坐下。

    盆裏炭火旺旺燃燒,簡寧挪挪凳子挨火盆更近一些,伸出手掌擱火盆上翻覆取暖。

    水磨村前有綿恆不絕的大山,後有高低起伏的小丘陵,丘陵地帶長滿耐燒的黃荊條,水磨村最不缺的就是柴了,這一點深得簡寧喜歡。

    簡寧貪戀溫暖,也不吭聲,斂着眸只管烤火,濃密睫毛下一雙黑眸幽深靜謐。

    一時間屋裏竟是靜默一片,只有火盆時而濺起一抹火星。

    老大簡國強撩起眼簾望向簡寧,心中實感駭怪,平日咋咋呼呼的侄女今日竟如冬季冰下河流,沉靜無聲。

    其他人差不多抱着同樣的疑惑。

    摸不準簡寧在搞什麼名堂。

    老太太咳了一聲,斜角瞥眼撩大兒媳,示意她引個頭。

    曹鳳珍心下直嘆晦氣,又不得不開口:“寧丫頭啊,今兒叫你來還是那個事,昨兒晚我往許家探了探口風,許婆子生是不認賬,說早年的口頭應承不作數,他們許家打死不能入贅丟老祖宗的臉,你看....”

    這話真真惹人發笑,曹鳳珍自己都有點說不下去了。

    起因是怎麼回事呢,說來話長,簡家二房媳婦一連生三個女娃,楊貴英生簡寧那會險些難產一屍兩命,幸好後來有驚無險。

    簡振軍心疼媳婦,便和自家老孃談判,他們二房不打算繼續生娃,要把他家寧丫頭當兒子養,長大招個婿。

    當場給老太太氣得心肌梗塞,冷臉子擺了幾個月,各種難聽威脅的話說盡,二兒子死活不鬆口。

    時間一長,老太太沒招了,她再強勢總不能按頭讓兒子媳婦生娃吧,只好怏怏作罷。

    待簡寧長至七八歲,老太太就開始四荒八野給兒子尋摸上門女婿。

    不待見歸不待見,到底是親兒,哪狠得下心眼睜睜瞅着兒子絕戶。

    最終,定下許家。

    講起許家又是一言難盡,早年間許德強兩口子帶着個四歲的孩子逃荒落戶在水磨村,將將安定下來,許德強罹患疫疾去世,撒手留下一對孤兒寡母。

    家中失去壯勞力,又舉目無親,日子可想而知的艱難,老太太一瞅,歡喜地巴掌一拍,合適,太合適了!

    要的就是他舉目無親,無人支應。

    沒有三姑六婆指手畫腳瞎搗騰,孤伶伶獨木難支,入贅到老二家豈不是小羊羔入虎口只得乖乖聽話,老老實實給他們簡家當牛做馬,開枝散葉。

    老太太也是個人才,幫兒子擇婿就跟皇上選太子妃似的,生怕將來外戚舞權。

    家徒四壁,飢腸轆轆,許婆子被老太太畫的大餅攪馳了心絃。

    竈上揭不開鍋了,饑荒得緊,契了親家好歹能支應三瓜兩棗,不至於餓死半大小子。

    談妥之後因着孩子年紀小,沒正式走禮,但老太太總會在青黃不接的時候用三五斤粗糧吊着許婆子。

    還偷偷把許家小子指給小孫女看,悄咪咪扯耳朵教育小孫女,以後那小子就是你媳婦,沒過門前你得哄着點他,對他好些,啥情況等進了門再拿捏立規矩。

    最好養壯實一些,往後重活累活都由他幹,

    寒冬臘月讓他給你暖被窩,

    伺候你,伺候你爹……

    諸如此類。

    於是,自小被當作男娃教養的原主入了心,對許榮祖巴心巴肝的稀罕,甭管是樹上掏來的鳥蛋,還是山上採的野果子,抑或是特意省下來的餑餑都一個勁可着他來。

    端得是極盡寵護。

    她經常聽大人背後議論,誰誰家窮娶不上媳婦,要打一輩子光棍淪落爲絕戶,死了沒人摔盆兒。

    心想我萬萬不可打光棍。

    她娘也日日在耳邊絮叨,咱二房全依託你了,你可不能讓你爹絕戶,要多生幾個兒子,爲爹孃爭口氣....

    生兒子當然要有媳婦,這麼一想,可不得有點啥好東西就念着媳婦嘛。

    哪知多年心血,突然打了水漂。

    水磨村有個習俗,年年秋收一結束,村裏有門路的漢子就會去外邊打零工,賺點油水錢好過年,今年許榮祖也跟着一道去了,據說在哪疙瘩救下一位貴人,獲了一筆橫財。

    許家一朝得勢翻臉不認賬。

    老太太自然不依,養頭豬崽子到年關還盼着喫幾塊肉呢,何況是個大活人,養你五六年,哪容你說不幹就不幹,揪着許婆子好一頓鬧。

    許婆子表面柔柔弱弱,卻生了副鐵石心腸,不顧多年情義,堅決不認賬。

    有錢娶媳婦誰家願意倒插門,她也只得一個獨兒啊,當初應下那是因爲已經餓得命懸一線,由不得人,現在風水轉到自己家,獨子理當要爲許家傳宗接代。

    鬧得兇了,許婆子甚至揚言要用自個的命抵這場婚事。

    許婆子真豁出去了,老太太犯怵了。

    人命案攤不起啊!

    眼瞅竹籃打水要一場空,老太太氣得跳腳,怒火攻心,唉喲唉喲地臥牀蔫了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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