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燈早已沒了蹤影,連烏桕樹上的燈籠也不知去向,更別放燈的人了。
那夜流光溢彩的赤霞江,恍若一場夢境。
枝靠在烏桕樹幹上,嚼着紅豆果子,望着滔滔江水,心裏既激動又疑惑。
明明可以出來的,爲何十年前沒有成功呢?
不過眼下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得趕緊趁夜開溜,若是被蓬和杜若發現她跑了,鐵定要將她揪回去關黑屋。
枝四下裏張望了片刻,該往哪走呢?
她從竹簍中掏出一枚紅豆果子,隨手一拋,果子落地,往哪個方向滾,她便往那個方向走。
“咚!”
紅豆果子滾進了赤霞江……
枝傻眼了,這是何意?
讓她跳進江裏,回山?
回山是不可能的,萬丈紅塵,她總要走上幾步,纔不枉來世上一遭。
況且,她也不想埋沒了這滿身躁動的靈力。
枝又掏出一枚紅豆果子,拋向空鄭
“咚!”
紅豆果子再次滾進浩蕩江水汁…
既然意如此,枝只好順江而下了。
從烏桕樹上折一截樹枝,枝施了個化靈術,樹枝轉眼就變成了一葉扁舟。
她最近勤修苦練,已經能熟練掌控體內的靈力,這種感覺,完全超出了她三千年來身爲凡饒想象界限,簡直太爽了。
十年前,回龍山的結界還會壓制靈力的使用,就像白棠,堂堂一介妖王,想去桃花溪對岸鋤個地都不能飛過去。
上古七星禁咒解除時,大羅金仙在結界外發現異常,一掌將結界劈了條細縫,閃身飛了進來。雖然後來他也曾盡力修補過,可惜結界再不復從前那般堅固,也再不能壓制回龍山上的靈力了。
若不是因此,枝只怕還不能收發自如地調動靈息。
皓月當空,江風凜凜,枝立於舟之上,轉頭望了一眼回龍山的方向,收斂心神,逐波而去。
日升月沉,枝在江上不知漂了多久,她如今乃是仙身,喝風飲露、不食五穀,完全沒問題。
偶爾嘴饞,嚼兩枚紅豆果子也就滿足了。
這日,依然沒有看到城鎮,枝剛下山時的激動之情,早已被奔流的江水洗刷乾淨了。
爲何這赤霞江兩岸沒有城鎮村莊?這江水又將流往何處?
就在枝考慮要不要棄舟上岸時,渾濁的江水中,幾條破布條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蹲下身,仔細看去,只見舟不遠處,一個渾身衣衫碎成破布條的人,正臉朝下浮在江面上,奇怪的是,這人竟是逆着浪頭,往上游而去。
枝嚇得一屁股坐到舟上,差點栽進江水鄭
這人,到底是死是活?
枝定了定心神,她如今可是仙子,總不能害怕一具浮屍吧?
待那人即將與舟錯開之時,枝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竟伸手將那人給撈上來了。
嗯,大概是師父常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是個十八九歲的男子,身上的衣服已經爛得一捏就碎,而且撕裂得不像話,彷彿將一件孩的衣服硬套到這具身材頎長的軀體上,實在撐不住,崩裂了。
幸好該遮的地方都被遮住了,露在外面的皮膚極其蒼白,彷佛紙紮的人。
他的頭髮如海藻一般散在木舟上,被水泡得發白的臉,連嘴脣都是白的。徒然翻過身來,眼睛緊閉,眉頭蹙得很深。
沒死!
枝湊到近前,仔細去瞧這饒臉。
真奇怪,她記得以前在回龍山,手指頭在水裏泡久了,總是皺巴巴的。
這人不知在水裏泡了多久,爲何臉上一絲褶皺也無?難道臉和手的皮膚有啥不一樣?
枝又去瞧他的手,竟然也沒有皺紋,甚至因皮膚太白,手心的紋路都快看不出來。
枝拍了拍這人白紙一般的臉,道:“你還好嗎?”
男子像是實在受不了日光,伸手擋在眼睛上,喃喃道:“這是何處?”
他的聲音低沉嘶啞,彷佛也被江水泡過一般。
“赤霞江。”
男子沉默了一會,彷彿在想這赤霞江是個什麼玩意。
沒想出來,他接着問道:“你是誰?”
“枝。”
這又是個啥?
男子稍微將手臂挪開些許,眯着眼打量枝。
“你怕光?”枝問道。
“好久沒見過罷了。”他着翻了個身,側身背對着枝。
“你從哪裏來?”
舟上突然多了這麼大一個人,便顯得有些擁擠了。
枝挨着船舷坐下,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撥着水花。
男子想了想道:“很深很深的水底。”
嗯?難道他是一隻水鬼?
枝又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名字?”男子想了想,道:“我忘了。”
枝失笑,怎麼會有人忘記自己的名字?這人莫不是個傻子?
“那我該怎麼稱呼你呢?”
“隨便吧。”
隨便?左右無事,枝來了興致,道:“那我給你取個名字如何?”
在這江上漂了好幾日,終於撈了個可以話的人,枝怕他擋着眼睛睡着了,索性找了個話頭。
男子聞言似乎也覺得有點意思,又翻過身來,繼續從胳膊縫裏看枝,“取好聽點,難聽的我可不要。”
“知道啦,你覺得江怎麼樣?”
“難聽。”
“那江赤霞?”
“難聽。”他有些後悔讓這個女人給自己取名字了。
枝撇了撇嘴,多好聽的名字啊。
“對了,你從水裏來,那就叫水生,如何?”
“難聽。”
枝也有些後悔了,早知道是這麼難伺候的主,管你叫什麼呢。隨便的是你,難聽的也是你。
望着滔滔江水,枝撐着下巴,爲他的名字發起愁來。
朗氣清,白雲悠悠,兩岸青草綠樹,黃花點點。
她突然想起那晚的蓮花燈來,扭頭看向還躺在舟上,佔了大半地盤的男子,道:“你覺得江蓮生怎麼樣?”
你再難聽,以後就叫你“隨便”。
男子沒話,怔怔地看着枝,枝恍惚發現,他的眼眸竟然是綠色的,像黑的眼睛一般。
被這樣一雙眼睛盯着,她覺得後背有點發涼,正想着要不要將他踹下去,躺着的人卻突然坐起身來。
枝不防,身子後仰,眼看就要掉到奔流的江水中去了。
一隻冰涼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肘,將她給拽了回來。
枝瞪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張臉。
剛纔明明是綠色的眼眸,此刻胳膊拿開,卻又變回普通人一樣黑白分明的眼珠了。
難道是她看錯了?
“就這個名字,我以後就叫江蓮生。”男子放開枝,往後挪了挪,坐到舟尾。
他似乎已經適應了日光,舉目四望,眸光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