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二百一十二章 幾十載月光
    師兄弟二人這餐飯,可說是喫得極爲踏實熨帖,風捲殘雲之際,已然是將桌臺之上數盤佳餚齊齊裝到腹中,原本覺得有些涼意的周身,亦是被這溫溫熱熱一餐飯給化了個乾淨,通體都孕生出平日裏不多得的慵懶氣。

    攬月樓飯食,當真非是徒有其名。

    少年用罷碗中最後一小口羹湯,舒舒坦坦往椅背上一靠,摸摸已然緊繃起的小腹,登時便有些哭笑不得。

    一路之上似乎除卻在漠城眺春樓裏頭,其餘時候再也沒這等喫得飽足的日子。江湖一行,當然談不上錦衣出遊,大多時日口體之奉皆是不如人,可見着的這幫江湖客,確是比瞅着如山金玉還要來得有趣。

    “敢問老丈,每日在城中以何等活計爲生?晚輩瞧着城裏,似乎多是家底富庶之人,想來老丈平日裏也是不缺銀錢可用。”雲仲問詢時候,老者正抱着酒壺,搖搖晃晃將最後一口酒液灌入喉中,同周遭無數衣冠齊整,腰間香囊懸掛的食客格格不入,手挽酒壺,卻當真是有攬月之相。

    “老朽我可不拿這當活計,”聽少年如此開口,寇老漢似是會錯意似的,將酒水一股腦吞到肚裏,醺醺然打個酒嗝道,“若是以此爲活計,每日收這麼一壺酒水,還不得將老漢我生生餓死在城裏。老朽外號寇二絕,其一絕便是在這酒樓當中擇選菜式,第二絕才是賴以謀生喫飯的手藝,那便是我這筆畫工。”

    老者醉意昏沉,朝窗櫺外頭略一指點道,“這東山城住戶家中的門神,乃至小寺和城外道觀中的小片壁畫,可都是老朽一手爲之,誰家喬遷新居或是修葺宅院,都得經我之手,憑畫工請來兩位鎮宅驅邪的仙神祖宗,這纔是我老人家的手藝。”

    正月十五時張貼門神,不論是這在頤章境內還是上齊齊陵,皆是有這門講究。說是上古時候曾有兩位仙人偶然之間下凡,瞧見天下水深火熱,故而相約在每年正月十五日下凡,除盡天下魑魅魍魎等邪祟之物,日子久了,百姓皆是惦念這兩位秉持正道的仙人,於是在自家宅院門外,貼上這兩位仙人的圖畫,以求取一年當中邪祟不近,百事具興。

    寇二絕便是專司這門行當的主兒,單說人物畫工便是卓絕一地,名聲頗大,乃至於別處百姓都專爲請兩卷門神,前去東山城中邀這老漢前去自個兒宅中作畫。

    “這人吶,得有主業,就如同我以賣畫爲生,可也得有副業,若說前者是那安身立命的本錢手藝,謂之生計,那這後者在酒樓當中見識紅塵百景,就可謂之生活。生而活之,自在爲妙,你瞧我放浪形骸醉倒在這攬月樓之中,不厭其煩同人討酒喝,似是極掉價的舉動,可在我覺得,這可是天底下最爲舒坦巴適的好活計。”老漢酒意已然涌入四肢百骸,談笑之間口舌已是含糊不清,可依舊叫少年覺得這老爺子,當真有十八分瀟灑氣度。

    “兩位可甭見怪,畢竟這些日子好容易討着單生意,酒後亂語過多,還請寬恕則個。”老者衝二人拱拱手,笑意明朗。

    柳傾也覺得這老者有些出塵意味,當下也未曾生出什麼不耐神色,而是輕聲笑道,“老人家能有這等明悟,實在是讓我們這些在江湖裏奔掙的江湖客有些汗顏。這生計生活兩談,的確是叫晚輩受教了,人生在世,圖的的確是個心安。”

    “可不是嘛,”老漢皺皺眉,撓撓腦瓜頂上白髮遲疑道,“那話叫甚來着,心安處即是吾鄉,大抵就是這個理兒罷?年少時候總想着憑着自己精純畫工,在天下闖出個頗大的名頭,最好是得着咱頤章皇上的賞識,醉裏揮斥萬千斤墨水,文武百官皆交口稱讚,那才叫不枉此生。”

    “可待到年歲大了,倒是真覺得那等日子也不算所謂的瀟灑,在這東山城中給人作畫,也不見得這輩子都沒滋味。這人啊,得記得當初自個兒是一副何等模樣,幼時先生說我是旁門左道的頑劣人兒;少年時候,學畫的師父說我下筆總被條條框框所掩,乃是個謹小慎微的小子,成不了大器,同樣一個人,在無數人眼裏是無數的面目,可末了最曉得自己是個什麼人的,還得是自己。”

    “我本就是東山城中閒散人,喜怒無常,畫工好壞亦是無常,兩盤蘸鹽青豆,一壺幾枚銅子的小酒,醉裏乾坤日月,皆可入我心,而後再在張上好宣紙之上潑灑而出。”

    “這便是老朽的不枉此生。”

    這回柳傾沒搭茬,只是溫溫說請小二再上壺酒水,要好些的。

    少年也未曾言語,只是覺得心亂如麻。

    老者可不管那些,旁若無人道,既然是上了好酒,那就得端正些。便從小二那要了枚酒盅,哆哆嗦嗦將酒盅斟滿,輕輕嗅嗅比方纔濃郁得多的酒氣,直說一分價一分貨,擱在哪都是如此。

    天上月色出雲,秋華似潮,壓鉛雲而起,最終映入酒盅當中,爍爍生光彩。

    寇老頭張口飲去一盅月色。

    老頭張口飲盡三盅沉釀幾十載的月光。

    爛醉如泥。

    書生與少年付了銀錢,緩緩下樓。臨行之際,那位書生打扮的還不忘多遞給小二兩三枚銅錢,託付後者騰出空時,給那牆角瑟縮的老者蓋上些厚實衣裳。

    “沒想到白天想對你講卻講不出的理,卻是讓這位老人家捷足先登,一時間想不明白就甭想,只需想通一件事就行。”柳傾踏上月華籠罩的長街,朝後頭的雲仲緩緩道,“別忘了當初爲何學劍,爲何入門,又爲何想出來走這一遭天下,喫這一回苦,許多胸中鬱氣,想來也可迎刃而解。”

    少年點頭,“師弟明白。”

    攬月樓臨街正巧有門大戶人家,掌燈時節,似乎是因守門家丁穿着有些單薄,再者時候已晚鮮有人探訪,於是家丁便將宅門合上,自個兒也縮到院落當中,規避瑟瑟秋風。

    兩扇門正中,是兩位足踏彩雲,面容威武至極的仙人,形極灑脫,似要逐月而去。

    除卻仙佛氣外,更是有超然物外,瀟灑縹緲之感。

    “畫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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