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二百四十九章 唯出劍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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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喫些苦頭,往後真成了師父的衣鉢弟子,想必小師弟也扛不起那般沉重的擔子,平日多喫得些苦楚,總要比丟卻性命好。”書生獨自一人立身在鋪面之外,已然站定好些時辰,但雙目卻一直盯着越發赤紅的劍爐,自言自語。

    水君早同他講過,劍出爐時,恐怕雲仲要收一份罪,雖一時半會不至於讓人痛得昏死過去,但境界愈低天資愈下,所受苦痛便愈發難抵,即使少年過了這關,開靈一式也未必真能貼合心意,至於究竟是否冒險一試,全看柳傾的意思。

    身爲師兄,師弟碰上的機緣造化,如何都不該攔阻,可身爲南公山大師兄,書生真是有些不知所措。

    非是怕傷了雲仲,回山門後叫師父責罵,而是實在有些捨不得師弟以身犯險。

    柳傾心思,何其通透空明,只憑師父回山後的隻言片語,便能察覺出他這小師弟,原本就不是什麼運氣旺祥的人兒,興許常人人至中天的年紀纔要嘗的孤寡滋味,小師弟已然當做了家常飯食,修道天賦又是差強人意,他這做師兄的,又怎能眉頭不皺就讓師弟喫苦。

    如若少年不說那句想試試,恐怕直到劍成出爐,書生也只是帶着少年立身原地,不去同上蒼奪那份開靈的造化。

    可師弟偏偏說要試試。

    究竟是做師兄,還是做南公山上師兄,柳傾此刻亦是拿捏不定。

    柳傾心知肚明,方纔那番話,本就不是給小師弟聽的,而是給始終拿不定主意的自己說的。

    凡事若是心有定數,舉棋而知氣,誰又會閒來無事找個理由勸服自個兒;而若是輕易便能勸得動,世人心間又哪來的百般煩悶,終日託酒食風月所遮。

    書生很煩悶。

    黑袍人打上山門,耳畔始終蟬鳴聒噪,大不了起數陣擋門就是;小巷當中刀芒如晝,甚至險些貼到耳畔一寸,大不了拎起東山城砸過去就是,二者全然算不上煩悶,可眼下書生的眉頭豎起一段,卻是真真有些煩悶。

    漢子先前搬到一旁的竹椅,乃是自家鋪面所制,關節薄弱處更以銅鐵箍夾得緊實,兩三載光景,硬是撐住了鐵匠鋪中一衆打鐵漢子的結實體格。要曉得這羣一向作派毫不與風雅沾邊的赤膊漢子,一向沒什麼輕坐輕起的習慣,活計累時難得歇息,便極粗野地朝椅上一靠,待到喘勻氣息再抄起錘鑿上陣,並無半點講究。

    繞是如此,這枚竹椅亦是穩固如初。

    柳傾一刻也未落座,可竹椅周遭卻是撅起無數道竹刺。

    “休要朝那把竹椅出氣,”水君睜開雙目朝外看去,“你這吳霜首徒,境界天資不錯,可心境尚需打磨打磨。”

    水君的言外之意十分明顯,這點小事都沉不住心性,來日出門天下行走,丟的其實還是吳霜的臉皮。

    但身旁武昭卻是不明所以,全當是自家師父心疼那把竹椅,手頭拽動風箱半點不慢,卻是憨厚一笑開口道,“師父莫生氣,那竹椅多年來沾染污油鐵屑,險些都要盤上一層漿,刷洗都刷洗不淨,不如趁這機會,再添置把新椅就是。”

    話音落下,水君瞅着自家這位心性通明,還未染塵的徒兒,許是不知如何開口,亦興許是想起徒兒心性,頭疼日後如何教導,當即就將雙目一閉,不再言語。

    柳傾突然笑了笑,把衣裳下襬攏到掌心,在那把竹椅上輕輕坐下。

    竹刺收攏。

    不論是大師兄,還是南公山大師兄,既然小師弟已然去找尋自個兒的機緣,那身爲壓陣之人的自己,的確需要靜心凝神,以備不時之需纔對。

    理兒很簡單,做起來卻難。

    書生微合雙目,竟是自顧開始行氣打坐。

    一座陣起,又一座陣起。

    今日天光明朗,雖已臨近日暮,街巷當中米酒滋味依舊清甜爽神,過路行人面上眉眼含笑,商議着屯些過冬的老菜,或是今晚到家中一坐,老菜新酒,爐火小鼾;樹上鳥雀還未歸巢,似是覺得有些寒意難消,撲撲雙翅飛上住戶家外頭懸着的燈籠,以淺淺火燭暖暖身子。

    無人知曉水渠旁起了十幾座大陣。

    水君並未開口阻止。按說以他的能耐,如何都無需門口那位年輕人起陣,用以師弟開靈不成吊住性命,以十幾座大陣之中的蓬勃精氣灌注。

    可水君還是未曾出言勸告。

    師兄要爲師弟做點什麼,他又怎能攔。

    “今兒恐怕真要蒸個十成熟。”少年瞧着滿眼火光沖天直起,捏捏臂膀,估摸着自個兒已是有個二三成熟,舔舔早已炸皮的嘴脣,無奈中自語。

    繞是他將那截寒鐵敲打數十回,期間還挖過數次其中的瀾滄水,皆是無有絲毫奏效,反倒是被更爲炙熱的鐵段燙傷了掌心臂膀。

    遇上危難時節,平心靜氣固然是至關緊要,但此等恰似陰曹的可怖景象,誰人又可始終神智清明?天下想必有這等人,可眼下的雲仲,卻是離這等境界相差甚遠,更何況渾身上下經絡百骸之中,忽而如墮冰淵忽而如踏火海,痛楚不絕,繞是雲仲還算得上堅韌的性子,此刻亦是苦撐不能。

    兩炷香功夫,大概已是十去**。

    “換成師兄置身在這爐火之中,應當如何做。”少年喃喃。

    於是少年忍着周身刀劈斧削的痛楚,學着自家師兄的模樣,神情淡泊,慢慢盤坐在虛空之中。

    爐火瀾滄雖痛,然神智仍醒。

    “那換成師父,又是應該如何做。”雲仲合上雙目,不再惦念着心頭那兩炷香究竟剩餘多少長短。

    南公山上頭,身形不再那般寬胖的劍仙將手插入衣襟,撓了撓後腰,似是覺得指頭有些冷,吳大劍仙打了個冷戰,神情微微慍怒,隨後喚出青霜劍來,朝天上猛然砍去。

    天雲消散,連同連天大雪一併斬盡。

    “這才差不多。”劍仙收劍回鞘,眉頭微挑,“這鬼天景,招惹練劍的作甚。”

    與此同時,少年也握住了那柄鐵棍。

    像是當初握住了那柄滿是鏽跡的青霜。

    劍客還能如何行事,唯出劍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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