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二百七十八章 一葦渡江
    鍾臺古剎當中,老僧叩門。

    寺中值守小和尚聞聽,連忙趕到寺門前,朗聲說道,“施主來得不巧,臨近年關不太平,近來咱這鐘臺寺不開寺門,若是留宿借住,還請往別處去。”

    老僧挑眉,“離寺雲遊三載,老衲的聲音都聽不出了?”

    小和尚這才醒悟,連忙將寺門大開,請自家方丈入裏,可寺門一開,卻是緩緩邁入一架馬車,趕車之人是位淚眼迷濛的豐腴女子。待到車帳入寺,一位身長足有九尺的老僧才邁步進門,朝那值守的小和尚沉聲道,“老衲從未令寺院閉門,來往商旅行人,若是受賊寇所犯,定當大開寺門供以容身之所,如今卻是隻顧自保。平塵,你來同我講講,這規矩是誰人所定。”

    被喚作平塵的小和尚戰戰兢兢,將此前禪房當中衆人言語,皆盡講與住持,言至首座時,卻見面前住持神色越發陰沉,一時間再不敢多言。

    眼前這位半點也無耄耋姿態的住持,多年以來,近乎是憑一己之力坐鎮鍾臺寺,使得周遭馬幫賊寇不敢近鍾臺寺十丈;更曾以單掌震鍾臺古剎佛鐘百十,鐘聲盪開數十里,恰如佛陀臨世。佛途之上修行道果,即便是自幼皈依佛門的鐘臺寺首座,也難同其論道,不過幾炷香功夫便敗下陣來。

    當初東諸島有云遊僧者途徑鍾臺古剎,於寺中留宿三日,論道數次,明辯佛法,曾感嘆西路佛徒,當以鍾臺住持爲首。

    即便住持離寺雲遊之時,平塵不過是位尚不知語的棄兒,三載過後,住持威名,亦是如雷。

    “平塵,依你說,門外天寒地凍,這兩位施主,當不當開門相迎。”老僧收起陰沉面容,轉而彎下腰來,朝那依舊神色惶恐的小和尚問道。

    平塵撓撓光潔腦門,“徒兒看來,既然寺廟之中尚有空餘客房,人家不遠千里而來,還恭恭敬敬奉上一紙文書,就算是並無空餘客房,施主也在外頭等候了半月有餘,只怕筋骨都受了些寒氣。佛門弟子當以慈悲爲懷,莫說是一男一女兩位施主,即便是數位女施主,一併放入佛堂,想來佛祖大肚,也不至怪罪於我等。”

    “說的不錯,”老僧笑道,擡起粗糙手掌摸摸那小和尚的腦袋,“咱家平塵能想明白的道理,可有些人偏偏就想不明白,只顧自保,還偏不讓旁人說理,仗勢壓人,這纔是失卻佛徒本心。”

    隨後老僧轉向那女子,合掌施禮,“女施主無需擔憂,你家夫君方纔只是運力過猛,再因立身雪中,疲寒交迫罷了,身子骨並無大礙。此前寺中人心念不正,還是要怪老衲傳道不深所制,實在羞愧,如今既然入寺,便叫平塵尋處客房,先叫兩位住下,寺廟之中每日齋飯雖不豐盛,不過也還可勉強下肚,就當是老衲賠禮,不知施主意下如何?”

    “謝過法師。”豐腴女子這才止住悲意,平塵行禮,隨後便領車馬,自行前去客房安置。

    老僧則是一步入禪房。

    “首座堂主知藏,你三人隨我來正殿一敘。”衆僧正靜心參悟佛經,熟料有人高聲出言攪擾禪房,有幾位僧人剛回過頭來,才發覺住持不知何時已然歸寺,只好再度盤膝坐下,誦經定心。

    首座先行跟隨,中年僧人居中,只着僧衣的年輕僧人最末,連同前頭身量極高的住持,四人緩緩行至正殿後身。

    “首座上前一步就是,平祁堂主與平空知藏,還請等候一陣。”老僧開口,也不顧其餘三人心中作何打算,徑直邁入正殿後身,明黃袈裟一閃而逝,人影頓空。

    正殿乃是整座鐘臺古剎至靜處,上供佛陀菩薩金身與力士泥塑,若要說古剎之中何處爲主,當屬正殿最爲至關緊要,除卻大事,衆僧大都不入正殿一步,免得擾佛陀清淨,數年以來皆是如此。此番住持卻是並未入得正殿,而是徑直穿過正殿側門,踏入供香客觀瞻佛陀金身的木屋之中。

    “不惠,你我幾載未曾相見了?”老僧輕輕震足,將僧鞋之上的散碎冰碴抖落下來,回頭笑道。

    首座不惠一愣,隨即才合掌答話,“不惠已有大約六載光景未瞧見過師兄了。”

    首座雲遊天下三載,未歸之時,住持亦是上路,兩者合爲一處,恰好是六載光景。

    “俗語道禪心十載可樹,六載光景,也算是禪心修行過半,不惠師弟不妨自問,可曾令鍾臺寺上下僧人立起禪心。”老僧繼續道,面色卻是沉下來,“如若是寺中僧衆一時糊塗,你這講經首座亦能隨波不成?救人一命勝卻浮圖七段的道理,自踏入佛門起,便應當刻映心頭,莫說那施主攜女眷入寺,即便是醉打山門,砸碎一衆金剛蓮身,又能如何?”

    這番話於外人耳中,似乎只是尋常言語,可落在不惠耳中,恰似驚雷貫耳,險些立身不穩,沉聲道:“師兄收口,佛堂之中如此言語,乃是不敬。”

    老僧搖搖頭,神情難辨,“知人遇逆而不渡,這纔是大不敬,師弟啊,迂腐一事,當真要不得。他要學劍,就教他劍,要學槍,就教他槍,不屬佛門徒衆,就讓人家凍死在外頭?爾等是佛門弟子,佛祖行割肉喂鷹之舉,天下皆知,你們卻見人將死而不顧,只顧寺院清規,爲種種規矩所縛,這便是爲何如今道家比佛家口碑更好些。”

    不惠沉默良久。

    “師弟知錯。”

    “師兄真要教他武藝?”待到首座快出門時,纔回頭問出一句。

    “方纔那年輕施主一人抵住二十餘馬幫合圍,皆因我渡他一口內氣,雖說槍棒使得還不算有所大成,不過這施主根骨不賴,若是讓他嚐到甜頭,還不瘋也似的拜入門下?”老僧嘿嘿笑道,似乎提起那位在雪中等候半月的施主,心境也變得好了不止一籌,眉開眼笑,金剛變佛陀。

    “當真?”不惠挑眉。

    “受人所託,師兄大半生下來,並未有太多知己,替故友做件事,實難推辭,再說年紀不淺,一生禮佛,總要讓小輩出去看看老衲始終心心念唸的江湖,雲遊這些年,總還是未看夠。”

    不惠輕聲念起句佛號,告退出門。

    鍾臺古剎住持法號不空。

    佛門主六根清淨,凡事皆空,按說法號不應如是。

    但人在世間,總有些不空處,譬如心之所念,譬如夢裏江湖。

    天大地大,一葦渡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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