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三百四十七章 緣溪行
    眼瞧着臨近正午,柳傾前腳讓雲仲去丹房先行等候一陣,後腳震指踏空,也不曾走山路,而是足下升起雲光,直從雲仲平日觀雲那片山崖上騰空躍下,隱去身形,不消幾息,便已身至山下那道淺溪側處。

    南宮山下山溪長流,原本乃是三門江一條極窄小的微末分支,溪中流水雖說奇淺,不過也可勉強令腿腳不甚靈便的百姓在此漿洗衣衫,水流之淺,堪堪沒過溪中卵石細沙。按說這等淺流之中,哪裏能存下什麼游魚,能瞧見半指長短的魚兒,都是稀奇事,可偏偏溪流中游處,坐着位爛醉如泥的男子,醉意之深,使得身形近乎要癱軟在那張藤椅上頭。

    “先生好雅興,”書生現出身形,與男子隔岸相對,神情平靜,“只可惜此條小流之中,從未有大魚途徑,恐怕先生是白等一場。”

    男子醉得厲害,稍有動作,手中黃繩都是顫抖不已,卻依舊是鬆散笑道,“誰說這淺水沒魚?剛纔不就有條大魚從高聳山嶺上躍下,不出多久,便要掉到我魚簍裏頭,這才能稱之願者上鉤,妙意無窮。”

    柳傾不置可否,坦然看向對面那位釣魚郎,緩緩開口,“南公山如若有大難臨頭,不知先生究竟是願助力一把,還是從壁上觀,獨善其身?”

    流水潺潺,男子斜斜看向對面那書生,肆意笑道,“據我所知,頤章也有不少佛徒,可知每逢清明時至,便要將捉來的魚兒放生,圖個功德,雖說我看不上這等行徑,不過此舉也還算是心有善念。我這人也不是那不識好歹的江湖客,白白拿你們南公山宗門的銀兩,總該相助,只可惜魚簍之中無魚,如何行善事?”

    “先生所需何物,但講無妨。”書生一笑置之,“區區市井銀錢,只怕還不足令先生心有神往,我南公山並非那等不知深淺的狹隘宗門,從願留先生在山下小住便能看出苗頭,想來先生心中亦是有數。”

    醉酒先生頗嫌棄地沉下面皮,兩眼一翻,“就說你等這類常年麪皮掛笑的人兒不好惹,更何況還是個讀書人,兩兩疊起,更不好糊弄,原本我還想大開口多討要些好處,如此還得往後讓兩步,不然還要顯得我這教書育人的窮秀才不會做事。”

    “說說就是,如今我這魚簍尚空,你想給些啥填補填補?”醉漢睜眼,費力地將雙目擡起,頗有些深意。

    “南公山雖同那些個大宗相比,立門不久,痕跡底蘊更顯薄弱,不過若論通天物與天材地寶,想來也是足夠,”柳傾從容,伸手伸入淺溪中去,“先生有何所需之物,儘管開口就是,休要客套。”

    春日天清雲闊,浮生盡歡,幾隻鳥雀輕啼,落在枝條上頭,剛要去啄還未伸開的碧芽,卻無端往溪水岸邊看去,神情甚是不解。

    “天材地寶與我而言,同俗世金銀並無區別,我若想取,皆可取來一用,南公山首徒,不該如此俗氣纔對。”男子晃晃悠悠起身,“先前我同你家師父要過一人,要是我猜得不差,此人可承我衣鉢,行過諸處名山大川,亦覺有些疲累,便想着快些將這門不算美差的差事交託與旁人。不過如今,我卻覺得你家那位小師弟,好像也能勉強承我衣鉢。”

    書生無話,但身前溪流卻是緩緩一頓,幾息過後纔再度流淌而過。

    男子也不急着言語,卻是伸出手掌,往頭上擡擡,才眯着一雙醉眼瞅瞅對岸的書生,“小友即便不是四境,也差不太遠了,但過於沉不住氣。”

    “吳霜尚在,我焉能上山去搶他的弟子,大不了將衣鉢送他就是,權當是我爲從這門差事脫身而出,將本事與差事一併贈與那小子,如此便能得餘生清淨,至於拜不拜師,並無大礙。”

    男子掂繩,將魚簍掛在背後,擡頭便往遠處走去,臨行前留下兩三句話。

    “再說我原本選中那人,比起你那小師弟只好不差,今兒個不過同你商量一番,萬一事態有變,總要有個次選兜底。答應便答應,就算是不答應,這忙我也得幫。”“雖說先前同吳大劍仙許諾過一件事,不過到底還是南公山能容天下仙門不容之人,我這借宿在此的過路人,怎好冷眼旁觀。”

    男子才舉步欲行,半空之中懸着的攻殺大陣,便鬆鬆垮垮砸落下來,陣眼處似乎叫人抽冷打過一掌,碎得透徹,落地不多時,便化爲陣嫋嫋清風,隨平溪流水而去,如淌瓊花。

    書生還是書生,靜靜盤坐在溪畔春泥處,眉宇舒展,不過末了還是出言問詢:“今兒非是清明,按說本該有課業,先生喝得如此醉,不知如何授業?”

    清明日時,不少學堂大都關上一日,令其中學子各自歸家,同雙親並去燒紙祭祖,用以告誡孩童謹遵孝道,莫忘根本,不過也僅有這一日而已,如今還未至清明,這位十足不靠譜的先生卻是酩酊大醉,靠在溪畔藤椅處垂釣,實在不合規矩。

    男子步子不停,口齒不清吆喝,“非清明不可休憩?非也非也,我這堂上一向不允逃課,唯有四類託詞可用。一爲淙淙流水映新芽,二爲山月浩浩攀南公,三爲蒹葭採釆風捲尾,四爲春日萬物初生時。”

    “這世上一定有些事,比書上的聖賢言語,更近乎於道,更存乎於心,待到老之將至時,可記不住書裏天大地大廟堂高,可唯獨能記着南公山腳下一片蒹葭蒼蒼,月引爲霜,豈不美哉。”

    醉漢步履蹣跚,拎起長繩,遊遊蕩蕩,像是駕風而行的一片輕快蘆葦,隨風波而去,肆意落腳,一腳深一腳淺,朝遠處徐徐而行。

    書生靜坐原地,從溪之中提起一線流水,置於掌心,隨後從懷中掏出枚瓷瓶,把水線盤好擱在瓷瓶之中,隨後合掌爲一,向那男子背影看去。

    八面風起,合該迎風傲立纔是,可無論柳傾如何看,這位境界難測的醉漢,都是如一株牆頭野草,隨風亂倒,可如今卻真有了些許先生姿態。

    緣溪行,忘路之遠近。

    遠近咸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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