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 第四百三十一章 窗外無雨,滴滴點點
    應是月兒圓,蓮塘青,夏月時明,螢火化草而江畔流水響徹,連綿難絕。

    村落當中犬聲偶起,隱隱約約難辨真切,似從極遠處傳來,傳響良久,直抵屋舍府邸,幽深曠遠,恰如隔世相仿。

    村落中人早已是歇息下,唯有零星兩三小兒納涼搖扇,索性睡入瓜田裏頭,呢喃夢語,更是聽得清風來,瓜葉藤蔓隨之翻騰響動,緩緩流淌開來。村裏生有無數艾草,隨風鋪展開來,蚊蟲不近,反倒是有四五流螢浮夜幕,乃至爬到小兒面頰上頭,盈盈光起。

    唯獨有一家亮着燈火,這燈火卻是冷冽如靛,半點也不曾流出窗櫺。

    窗櫺裏頭,有位女子依着窗邊,輕輕唸叨。

    “早些年,聽人說每月十五望日,陰陽際會,有人可堪生死,便一時興起從坊市中購置燃舊年紅繩所成的灰,一直攢到如今,若不是眼下出了這檔事,這包灰土怕是便要被我遺落在箱櫃底中,再不得見天日。”

    女子瞧着燈火搖晃,冷冷幽幽,沒來由悽悽然笑道,“我倒寧願這灰土不見天日,也不願做一個此時的悽慘人。”

    燈火搖晃,越發明顯。

    “今日下晌來了兩位通陰陽曉八卦的算命先生,說是八百兩一卦,此前妹妹請過不知多少位先生,卻是從未有人出過這等價碼,往常便是至多五十兩銀子,但聽聞此事後,大都是不願再算,寧可撇開卦銀不取。雖說如今咱湊不出如此多的銀錢,可我卻越發覺得心中有底,無論如何,那兩位都是令我稍稍安心。”

    燈火與牆角一線,女子眼目擡起,更是與燈火一線。

    女子輕啓脣,輕輕道了一聲。

    “姐。”

    牆角處赫然瑟縮着一位滿身傷痕,卻是仍能瞧出眉目秀麗的女子,並不敢近前,直到懵懂看清那道坐在窗櫺邊上的女子模樣後,才露出些許笑意,走上前來,輕快吹了吹女子髮髻。

    殊不知天上月前,兩人立身半空,正聚精會神往下看去。

    自柳傾踏入四境,陣法之能更是脫胎換骨,那方可觀邪祟的大陣,亦可令一旁的雲仲觀瞧陰陽二氣,更是引得少年稀奇不已。

    “看來此番,的確是被我猜中了,”星斗滿天,書生沉眼往下觀瞧,神色卻是略有不忍。使古物研磨成粉,而後撒於燭火當中,可見故人,乃是老年間一類說法,需得心誠,方可窺見死者,短通陰陽。即便柳傾上山以來讀書無數,也從未聽聞過當真有人能以這等法子,將魂魄喚出,因此一時間也是心驚。

    “師兄先前說世上並無神鬼,那這女子,到底是怎一回事?”雲仲更是心驚不已,但眼見得那女子並不像是話本當中那般凶神惡煞,心頭亦是緩和下來,輕聲問道。

    “有些物事,唯有親眼見過,纔可言之鑿鑿,先前那話,卻是我被困於書卷之中,過於篤定了。”柳傾定睛觀瞧,見那女子的確是身後無影,竟不能遮擋燭火,神情略微有些蕭然,“心誠則靈,修道多年,卻險些忘卻尋常人心中執念,也絲毫不弱與修行之人。”

    雲仲盯着那牆角女子滿身傷痕,略微嘆息一聲。

    莫說是手足,就連那女子背後,都盡是血水,譬如潔淨蓮藕上潑滿硃紅漆,瘮人之外,苦楚絲絲入扣,一位死後尚且並無半點兇相的俊俏女子,何至於受這般苦。

    見那渾身傷痕的女子走上前來,靠着窗櫺的女子笑笑,伸手去攬過前者藕臂,卻是落在空處,可女子並不爲所動,依舊虛託前者臂膀,柔柔和和道,“且饒恕妹妹一回,畢竟每月只有這麼一日可見,本不該驚擾姊姊魂魄,從前都是聽你的,此番也讓我動動私心,理應不算錯。”

    那一身傷勢的女鬼,聽着眼前人唸叨,眉頭皺皺,卻是無聲哭將起來,並無淚痕涌出,更不曾有半點聲響,窗櫺風過,嗚咽不已。

    女子伸手拂了拂鬼魂面頰,面也無淚,手也不沾,但依舊拂着,極輕極輕說道:“前十幾載,都是我這做妹妹的時常嚎啕,家境最差時,卻偏偏在集市上瞧見稀罕物件與好看衣裳,邁不動腳步,硬是扯着袖口撒潑,哭得淚眼婆娑,如今想來,卻是極差勁的舉動。”

    “都說是筋骨相連姊妹至親,可輪到我要還些恩情的時節,卻只能點起這盞燈,才勉強得見模樣。”

    “世間的事,好像大都是這樣,總要待到有心曉事過後,卻讓人滿懷熱切,到頭來撲到空處,徒留滿目狼藉。”

    眉眼生得奇好的女子就這麼呆呆瞧着燈後那個同自己極神似的女鬼,微風未過,燭火平定,而茶盞中涼透茶水所映燈火,卻是如碎鏡河波,明明滅滅,閃閃爍爍。

    窗外無雨,窗內滴滴點點。

    門外有人叩門。

    “在下夜裏登門造訪,有失禮數,還望姑娘海涵。”

    女子一驚,胡亂抹把臉,便要作勢起身,卻是見那鬼魂連連搖頭,似乎是有些畏懼,勉強擠出笑意道,“莫要憂心,去去便回,斷然不會讓那算命先生此時入門,再者鄰里人善,若是那人意有不軌,亦能保無憂。”

    “總要將此事查得水落石出,纔有以牙還牙的法子,得罪不起。”

    那道魂魄張張嘴,卻是未曾出得半點聲響,眼見得女子毅然踏出門去,駐足良久,又黯然走回牆角,抱住雙肩瑟縮下來。

    女子行至院內,卻並未拽開門閂,只隔一扇門低聲道,“夜已入深,先生既然知曉此處唯有女子一人,更知有失禮數,何苦仍要登門,數百兩銀錢,對於先生而言不在低,三思後行。”

    書生並未心急,站在臺階之下,擡頭望向天邊望日圓月。

    “今日是望,在下掐指算來,姑娘有喜事,故人重逢,原是悲喜搖擺不定,況且姑娘方纔這句話,本就有所隱瞞,這宅院中哪裏是一人,分明是兩人相對,悲切千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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