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四百二十九章 最是難求灑然歸
    一處七夕,天下蘭夜。

    除卻各處百姓紛紛同中意女子共聽夜話外,自然仍是有別處漢子無這等福分,興許是離家在外,亦或是壓根便無心上女子,這等時節,總要心頭生出不少孤清之意,天上月色朗朗,形影相弔,杯盞不可交錯。

    鍾臺古剎當中,徐進玉跪坐於蒲團上頭,肩頭挑着兩桶滿當井水,愁眉苦臉。

    昨夜裏不空禪師特地囑咐過,越是此刻光景,越是要沉心定氣,切莫動兒女情長的念頭,免得亂了心境,正是斂元境緊要關頭,倘若是隨性動念,只怕日後破境,便要晚許多年月。

    但徐進玉昨夜仍是撬開禪房門閂,同自個兒媳婦前去寺外觀月,直至天將發白的時節才悄聲摸回禪房,入門便瞧見老僧鐵青面色,只得自行領罰,跪坐在此良久。

    “分明曉得如此便是錯,何苦仍舊要行事,區區一歲之中的蘭夜七夕,難不成非要將兒女情長放到頭裏?倘若壞了修行,依你所見,當真就是筆劃算買賣?”

    上座老僧許久纔開口,臉色仍是慍怒,將手頭茶盞重重撂下,怒目相視。

    男子並未還嘴,只是將挑水肩頭挺了又挺,活絡一番酸漲筋骨,半晌無言。

    “人生苦短,砥礪槍棍之法,本就已然令家妻喫過許多苦頭,若是並無這茬事,於家中呼風喚雨,皆是理所應當,何苦捨去平穩日子,隨弟子前來這佛門清寡之地。虧欠許多,只得蘭夜裏盡一番心意,纔可令心中愧疚弱去幾分;師父心意,徒兒自知,可望望前路,人生來不過百歲朝夕,削去前頭二十載不曾相識的年月,至多不過數十蘭夜。”

    “當初在衙門當位尋常捕快,銀錢尚且不曾賺來許多,卻是終日不着家,爲瑣碎諸事勞心費神,家妻過門後三五載之間,一載下來,竟是少有相陪的年月,故而那爲數不多的蘭夜,又要扣去不少。”

    講到此處,徐進玉不由得笑笑,擡頭看向老僧,“師父命我平心定氣,可修行愈久,越覺得對自家糟糠之妻虧欠,天長日久,難免要落下心病,昨日裏蘭夜,卻是令原本紛亂心境平定許多,徒弟以爲,對於修行益大於弊。”

    住持聽罷,神情微動,起身捏住徐進玉一臂,數息過後,才淡淡道,“姑且算是你小子有良心,這斂元初境,不多時便可臻至圓滿。”

    徐進玉咧嘴,“還得是師父教得好,修行修心,兩手共舉,即便是塊朽木,也能雕得賣出價去。”

    “可三番五次破去寺中清規,卻是不能再容你留在此地,”老僧背過身去,言語平和,“你並非是我鍾臺寺中人,但如何都在老衲座下學藝,如今槍棍術法,你已是熟稔於心,更是邁步入太玄,來日若是勤懇修行,定有作爲;但心性的確不適久留寺中,此鍾臺古剎本就是清淨出世的地界,你入寺中,往往不成體統,擇日下山去便是。”

    說罷不等徐進玉應答,拂袖而去。

    只留下位鬍髭越發濃重的年輕人,久久未曾說出半句話來。

    “其實本就不必如此,”藏經樓中,不惠老僧形容已然是枯槁至極,顫巍巍斟茶,遞到面色鐵青的不空手中,灑脫一笑,“出家人行事,總要善始善終,那位徐施主,若論塵世輩分還要叫我聲師叔,如此三言兩語便令他下山去,師兄以爲,就當真是一件好事?”

    “少言語兩句不喫虧,”不空禪師哼哼道,“瞧瞧你這點氣力,茶壺都尚且端不穩當,難爲還有同我嘮叨的能耐。”旋即接過茶壺,替自家師弟斟上半盞茶湯,“病時少飲些茶水,多修養些,病去如抽絲,待到緩和些再飲不遲。”

    不惠言語聲嘶啞,已然不復多少底氣,聞言咂咂嘴道,“師兄境界高,難不成還瞧不出我這病根處在何地?本源有傷,關茶水甚事,此間唯有你我兩人,不興外頭那套酒滿茶半的說法,滿上滿上。”

    “其實趕那小子下山,除去你這身子骨之外,還有件事,”不空打量一番師弟面色,面色又沉了兩分,緩緩出言道,“前陣子來了位雲遊僧人,說是自打大元北路不求寺而來,言說那枚木硨磲,乃是佛門至寶,本就不應當位一寺所持,我同他對過數招,雖說小勝,可瞧那僧人的面色,似乎並不可善了,估摸着不出幾日,下一回上門討要佛門至寶的便要尋上山來。”

    “胡鬧,佛門七妙之中其餘物件,大都已然是不見其蹤,唯有這木硨磲於鍾臺古剎傳承數代,豈有肆意討要的道理。”不惠微怒,皺眉道,“傳聞說是佛陀先前創寺七十二,雖說經鐵蹄天災,存世十不存一,可其中便有鍾臺寺一座,至於不求寺,卻是從未聽過。如今這些個寺院,聽聞佛門七妙出世,就連佛門規矩都忘卻了不成?”

    “不消動氣,”不空難得勸解一回,擺擺手道,“硨磲乃是歷代住持傳下,斷無讓出的道理,那不求寺來人境界雖高,可動起手來,亦不過是擺設而已。動嘴的能耐,我向來不如師弟,可動手的能耐,老衲熟得很;來者是客,鍾臺古剎必以禮相待,可若是有所圖謀,鍾臺寺亦是向來不乏金剛怒目的手段。”

    不惠猛然笑起,一張枯槁面容扯起皺來,“幼時提起唸經辯鬥,師兄一向是愁容滿面,可一提起來比試鬥招,師兄便抖擻精氣神,幼時如此,現今也是如此,就連咱家師父都曾搖頭感慨過:不空若是位武僧,恐怕走得會更遠些。”

    “佛門信因果轉世,六道循回,修行多年,大抵也想通了些,今世多行善果,少積業報,來日求個超脫輪迴之外,估計便是成道一說的本意。”不惠老僧垂下眼來,瞥向樓外高遠長天,輕聲笑道,“成正果位,幾乎是天下僧衆心中所求所願,可我倒覺得,如此年月,再經一回也是極好的,至於能否成道,圓寂過後能否留下幾枚骨發舍利,倒是無足輕重。”

    “晦氣。”不空訓斥,可旋即亦是笑道,“不過的確比修成正果,有意思許多。”

    佛鈴隨風轉,長風起落葉。

    禪房當中依舊跪坐着一位年輕人,佛堂前頭,小沙彌仍舊掃去塵灰,面容慈悲。

    鍾臺已有秋意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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