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四百六十八章 一錢抵災
    穿朱樓過樓宇,大日如鍾,懸在遠處,卻正與人同高,無需擡眼遠眺,便能瞧個分明,以往烈陽灼人二目,如今確是不曾有絲毫刺目,溫潤柔和,通透適宜。

    甬道極長,周遭茶樓客店,鋪面酒樓乃至於賭坊成衣鋪俱全,雖沿街叫賣者鮮有,但亦是算熱鬧,形貌端正俊雅公子訪友,攜手擡步共上高樓,撫琴舉杯,且樂且歌,對談盡是古言,雖說艱澀難懂,可韻律天成,聽來便是耳順。

    “少年郎從何而來?瞧打扮似乎並非是此間之人,莫不是機緣巧合入得此間。”街上正渾渾噩噩緩步而行的少年回過頭來,朝出言老翁勉強笑笑,略微拱拱手,卻是並不答話,繼續緩緩行路。

    老翁亦是愣了愣,不曉得這少年爲何不願搭話,但瞧着後者灰敗面色,仍舊是言語和善多添了一句,“如若是初來乍到,還需到那樓宇最高處,見過這城中四位城主,再行安置屋舍在此度日,雖說幾位城主脾性相當和善,可總要遵城中規矩纔是。”

    少年點點頭,嘶啞答覆多謝兩字,便繼續緩步往城中最高處而去。

    腳步緩緩,目光空洞,靈臺混沌一片。

    高臺之上,鼓瑟吹笙,古琴洞簫聲響繞樑不絕,卻是並無人持簫挽琴,唯有兩三侍女穿行廊道之上,悠然無事。天高無雲,但樓臺左右盡是霧氣,周遭顯得迷濛至極。

    “這小子,八成是走錯了地方。”樓臺最高處,有位中年男子俯瞰雄城,瞧見街道中央那位少年,深深蹙起眉頭。這男子相貌極古怪,白髮白眉,睫發亦是雪白,但絲毫無有蒼老之態,雙肩奇寬,僅是垂手立身一方,冷厲肅殺氣便是沖霄。

    “如今這位小友,可非是那位故人,想來外頭日子已久,那小子殘存魂魄恐怕亦是散了個乾淨,如今這少年無端踏入此境,大抵便是身負重創,我等幾人,究竟是憑情義幫襯一把,還是置之不理,全看小友造化?”白髮男子身後晃出一人,着身明黃袍,神情孤清,側頭看向前者,再不出一言,靜等答覆。

    “南陽兄休要拿話激我,”白髮人難得擠出絲笑意,可目光始終望向長街當中那位神智渾噩的少年,緩緩開口,“那小友雖說劍術天資還算看得過眼,可論其筋骨經絡,瞧來實在有些差勁,無論是心境年紀悟性劍術,都遠未曾夠格入境,今日若是網開一面開此先例,未必是幫襯,而是在扼止其日後成就,飲鴆解渴。”

    明黃袍的男子勾脣,自行揮手,不知是使了何等法門,變幻出一方石桌,自行落座飲茶,慢條斯理道,“非是令其入四玄,而是託西嶺君將那少年送出此地,於此間徘徊再久,只怕要毀身子,徒留無主魂魄,與身死也並無多少區別,西嶺兄與那小子交情亦算深厚,我猜斷然不至袖手旁觀纔對。”

    西嶺轉身,一雙黃眸冷冷看向明黃袍的男子,後者卻是自顧飲茶,並不去管那道冷寂目光,捧起杯盞,反倒瞧來有些睏倦。

    兩人僵持許久,還是西嶺悶哼一聲,“到底是南陽兄知我心意,可既然已經瞧出我之所欲,何苦仍要調笑。”

    “此地雖好,可住得久了,總是樂趣缺缺,如若再不能自娛,豈不是終日苦悶憋屈,堂堂四君,若是將自個兒逼瘋在此處,豈不是徒留笑柄。”明黃袍男子仍舊飲茶不止,側眼瞥向西嶺,“此地也唯有你與北荼兩人處事最爲淡然,更是心性沉穩,我與東檐兩人插科打諢慣了,一時半會怕是改不得秉性,今日出言不過是尋些樂子,西嶺兄就莫要太過氣惱了。”

    西嶺站立,擡頭極目遠眺。

    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分明是天遠山連,可無端便覺得的確是毫無滋味,沉沉嘆口氣,亦是行至石桌旁坐下,捧起一盞通透微綠的茶湯,低垂眼瞼道,“我豈能不知南陽君性子,向來只顧口舌之快,話雖說得不中聽,但心意總是兩善,遠溯到早年間,我等幾人雖鮮有謀面,但常聽南地風調雨順人傑地靈,水土更是養人,便足矣揣測出你南陽君性情如何。”

    “調風遣雨,潤駐一方水土,極耗心力,身居高位能如此體恤天下生靈,怎會心懷叵測。”

    南陽君微愣,慢慢放下手上茶盞,苦笑道,“適才調笑西嶺君,卻沒想到反倒莫名受了誇讚,只可惜這誇讚如今聽來,比起這茶水還要苦澀幾分。”

    “熬吧。”西嶺緩緩閤眼。

    少年無知無覺,腦中譬如團亂麻,分明方纔聽聞那老翁囑咐,可雙腿卻是不受使喚,跌跌撞撞由長街轉向處小巷,眼見得周遭霧氣,又是濃重幾分,卻是渾然不覺半點怪異,迎着前頭燈火,步步上前。

    此間乃是所茶樓,卻是空無一人,不曉得是否出於天色尚早的緣故,茶樓當中只有位富態掌櫃,立身櫃後,正拎起枚極瘦長的毛筆,數息之間揮毫寫就一篇文章,少年進門過後端量片刻,只覺得下筆法子與字中構造極熟悉,卻是如何都想不出在何處見過。

    滿卷筆直舒長劍氣。

    “小客官要來壺茶?此處茶水雖不值錢,但嚐嚐也好,一枚銅錢若能除去渾身疲倦,總是物有所值。”掌櫃擡起頭來笑道,就連笑臉亦是熟悉得緊,但少年摁摁額頭,仍舊想不起分毫。

    茶水方纔沏罷,門外又走來位書生,可麪皮瞧着着實算不得年紀輕淺,一身藍褂洗得泛白,徑自走到掌櫃面前,許久才緩緩開口。

    “傷勢如何?”

    掌櫃的頭也不擡,仍舊打量着那副字,又添飽筆墨,於落款處簽下兩字,這才慵慵懶懶擡起頭來,將雙手揣到袖中哼哼道,“離死還遠,就是這渾身上下境界,處處裂隙橫生,恐怕七八年內溫養不回,再想破境更是不曉得要等到何年何月,此番貿然出手,險些虧去性命。”

    文人使兩肘撐住木櫃,沉吟片刻,長長嘆氣,“是在下糊塗,此事做得太過於心急,卻不想竟險些連你也搭進命去,沒想到分明是好事,天下卻是並無幾人願聽,更是有無數人唯恐撥亂反正一說。”

    “咱還要做生意,若是不飲茶,就莫要在此嚼舌頭,嚼了許多年,怎就不見你能消停一陣口舌,爾等文人怎都如蚊蠅似的,死活不見歇息,”掌櫃的不厭其煩,閉眼揮手道,“既然傷得也不輕,本來境界就低微,倒不如好生養養氣,多活幾日。”

    文人嘖嘖兩聲,倒也不曾多言,掏掏懷中,頗有些羞赧碼出五文錢來,擱到木櫃檯面上,自行找地方坐下,頗有些好奇瞧着那位並無表情的木訥少年,等候掌櫃的沏茶。

    不出一陣,掌櫃的黑着張麪皮,端來壺茶水擱到文人面前,又將三文錢拍到桌上,沒好氣道,“本掌櫃寬厚,看你打扮便知沒多少銀錢,特地取來壺隔夜茶水,只賣你兩文錢,剩下這三文,多存些年頭,畢竟家中有雌虎坐鎮,總要存些私房錢,留待日後所用。”

    文人將三文錢一枚枚拿起,託到掌心之中,微微笑道,“分明是個濫好人,卻偏偏嘴上不依不饒,如此倒顯得我功利,日後若有用處,直言就是,雖說能耐不高,但總要記下人情。”

    半晌櫃後纔有人不耐煩接茬,“先行活過十年再說,就你這體魄,十年以內不託我前去收拾遺物,便已經是祖墳上頭青煙飄擺,還談個屁的人情。”

    被掌櫃駁得啞口無言,文人倒也不生慍怒,只是樂呵呵拎起那壺隔夜茶,一口口喝得精光,使袖口抹抹嘴,甩動大袖悠哉而去,只是臨出門時朝少年看了一眼。

    少年頭腦仍舊混沌,卻是覺得那文人方纔一眼看來,複雜至極,卻頗有些期許意味。

    飲罷茶水,少年起身行至櫃前,還沒等付賬,便聽聞那位掌櫃朗聲開口,“既是個小小少年郎,就不同你收銀錢了,正好方纔寫了一篇文章,總覺有缺,不如替我扔出門去,順帶趕上方纔那酸文人,轉交個物件,權當抵了茶錢。”

    少年出得門外,卻是發覺外頭仍舊是長街,再回頭時,茶樓已然無影無蹤,只餘下手頭一張宣紙,一枚水頭奇差的玉佩。

    文人還不曾走遠,少年緊趕兩步,把玉佩塞到那文人手上,衝那人躬身施禮,並不開口。

    而文人接過佩玉,朝少年點點頭,亦是轉瞬之間無影無蹤,再不能見。

    長街仍舊是長街,不可見盡處,更不可見茶樓與文人。

    停在原地的少年目中略微有神,展開宣紙打量下去。

    此篇詩賦見過,字跡再熟不過,少年雖說仍舊有些記不分明,可見文末兩字落款時,才終是如夢初醒。

    一夢黃粱入虛境,遇款方知我是我。

    文末兩字雲仲金鉤銀劃,舒展欣長。

    周遭萬物如霧氣遇掀宮大風一般,驟然收攏。

    “這少年郎師父,端的是用心良苦,如此能改死生擋禍患的物件,天底下統共也無多少,可謂通神物。”

    高臺之上明黃衣衫的男子感嘆,衝一旁白眉男子道,“興許這少年,也能與當初那混小子走得一般遠。”

    “天下事孰可算盡。”西嶺看向重歸平靜的長街,言語淡泊。

    “興許吧。”

    醫寮之中,女子已守了足足三日夜,天上月由圓轉缺,腰間一枚銅錢,悄然裂爲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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