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四百七十五章 丹青金烏,捉刀在手
    少有人知,糜餘懷繪丹青的火候,比其篆印行書仍要高上許多,只是鮮有作畫興致,當初窘迫困賤的時節,倒是也曾使兩卷丹青換錢,但皆是未曾賣出價錢,至多不過百十文錢,勉強換得數日溫飽。

    越秀伶俐,入得糜家過後,亦是同糜餘懷一併學過些許詩文行書,乃至丹青法,雖說入門晚了些,但天資卻是分毫不遜色,尤其工於山水丹青,當初糜父亦是動容,言說此女之姿,尚且可與那位成名已久的簫洛塵相比,倘若是勤苦修學,未免不能令五文君中再添上一位女子。

    可越秀卻始終不露鋒芒,更不在意名頭,每日除卻侍奉糜餘懷外,便是安心瞧上兩冊書卷,縫製三五簪花針線活計,填補家用,多年以來皆是如此,直到糜餘懷邁步入得馬幫,任供奉一職,操持幫中大事小情,這位始終跟在糜餘懷身後的女子,才終是撇下針線,每日苦讀達旦。

    此時添飽墨筆,糜餘懷端坐桌前,眼瞧着一旁女子小袖研墨,不禁開口怪罪道,“這秋光業已深沉,爲何穿着如此單薄,且不說其他,你向來便是體寒,小時尋郎中來瞧,說秋冬最好着裘衣取暖,方可免於經絡苦寒,怎得眼下卻是渾然不顧。”

    “食善衣溫,豈能與往日比較,”越秀將墨研開,遞到桌案當中,言笑盈盈,“當初寒冬時節,莫說裘衣,終日難得飽食,自然覺得渾身冷寂,如今這宅院當中錦衣玉食,所食皆爲百姓難見之物,周身當然極暖,無需裹得太過嚴實,亦能抵寒。”

    “如此不知溫寒,何年何月能將身子骨調養妥當,”糜餘懷長嘆,剛要舉起筆來,又是緩緩擱置下來,“老父去時,特地囑咐要我這年長之人,常常留意你這寒症,說是寒症發作時節,最是苦楚,通體上下若墜冰窖,縱是取熱湯厚褥,亦難抵擋,想來也是極爲上心,而你又偏偏不曉得冷熱,時常寒氣入體不自知。再者馬幫首席供奉的活計,雖說得來如此一座家宅,但未免太過勞神費心,前陣子便是操勞城中鋪面收支,如今苦於白葫門頻頻動作,竟是無暇他顧。”

    說罷不由分說,將披到身外的紋花黑袍摘下,披到女子身上,神情頗有些複雜。

    “公子心生退意,何不速退。”越秀麪皮微紅,將那身黑袍裹緊,抿抿雙脣猶豫開口,“眼下馬幫名聲,且不算好,雖說不曉得公子是否摻雜其中,但終歸是人言可畏,一旦馬幫傾覆,只怕禍亂更足,何不趁着這等時機速退,即便是憑眼下積攢錢財,周遊天下,亦是好去處。”

    “倘若真如你所言,那天下便再無規矩嘍。”糜餘懷不禁笑起,擺手示意女子坐倒,而後掂起筆來,添飽水墨,於宣紙上頭緩緩落筆,三兩筆便勾出枚飽滿圓圈,出言道,“馬幫如今便是這般形式,看似圓潤無礙,實則是不然,眼見得這圓便得由陽轉陰,大廈將傾,我且欲扶之。”

    糜餘懷下筆極快,似乎筆端只是遊動兩三瞬,便於圓中勾畫出道鳥雀身形,而後在圓外留過一行歸鳥,面色稍有緩和,朝一旁女子問道,“且來考校一番你近來所學,試問大日如盤,何雀居之?”

    “古言烏飛兔走,此鳥雀生具三足,想來便是金烏一屬,卻不曉得這金烏乃是何人?”越秀目不轉睛,往宣紙當中瞥過兩眼,欣然出言。

    “自然非我。”糜餘懷面色再霽,方纔一瞬陰沉,似乎已然如雪初消,再度提筆,於圖卷當中勾出兩三座奇崛山嶽,其中蒼松遒勁,隱見小樓。

    “外頭歸鳥,繞樹三匝,始終是無枝可依,欲要邁步入天日,可卻是不得門路;大日當中百鳥欲走,可惜無法抽身,更何況金烏尚在,實在不忍去,譬如你家公子,得其恩食其祿,焉能棄之如敝屣,一走了之。”

    當年間糜家頹敗,糜餘懷雙親接連駕鶴,最是勢微,城中有跋扈者,眼見得越秀形貌皆是上上之姿,若杏梨初成,欲要強佔,扔與沿街賣字畫的糜餘懷三兩銀錢,便要前去將越秀擄去,恰好叫如今馬幫幫主瞧見,纔將此事壓下。過後幾日,糜餘懷便聽聞那欲強擄越秀之人,貪杯過多,墜河而死,竟是不曾尋着全屍,官府接連上門數度,卻是壓根不曾查清頭緒,草草結案了事。

    越秀搭住糜餘懷手腕,略微搖頭。

    “許多事過去便是過去,休要細想,那戶人家橫行城中,也算是罪有應得,幫主此舉,最是令越秀感激,可也正是出於此,公子實在無法脫身。”眼見得糜餘懷雙手歸復平靜,女子才鬆開素手,穩穩坐到一旁。

    糜餘懷呼出口氣,撫弄眉心,苦笑不已,“說馬幫算是樊籠,倒也不盡然,起碼身在此間樊籠裏,無論你我,都能在這般世道下落得個保暖,更是多添了些富貴,暫且性命無憂,與以往朝不保夕溫飽不能的日子,迥然相異,說不上是一樁禍事,還是一樁好事。”

    “馬幫畢竟樹大根深,況且使得不少江湖人能在這鳳遊郡中安居,在我看來,並未有什麼錯處。”文人懸筆未落,雙目當中且瞧不出丁點異樣,不過語調卻是愈堅,“至於擋了商賈生財路數,或是那位郡守爺所思所想的功績,一者錦上添彩,二者卻是寒冬臘月一件外袍,不至於令人凍死,孰輕孰重,其實本來就是一目瞭然。既在馬幫這棵參天巨木底下過活,當然要時常惦念着如何令這棵樹枝杈生得茂盛蔥鬱,前頭攔路者,休說是一方郡守,便是朝堂之上能窺九五顏的大員來此,馬幫也斷不可散。”

    文人向來是好脾氣,即便時常面容陰沉,倒是也不曾使太過陰狠手段,故而瞧來便顯得面善,加之大事小情事事躬親,如何看來,臉上都尚無丁點鋒銳,然此刻懸筆未落,卻是猶如捉刀在手。

    鋒芒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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