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 第四百九十章 不是今日
    藏風樓一命,取自藏風納氣,自是有許多講究,雖未曾佔住鳳遊郡首府當中頭號酒樓的位子,但總歸也穩穩居於城中前五席,且勝在佈局精巧,故而引得無數喜好風水堪輿的文人上門,即便不爲飲酒,亦能好生觀瞧一番樓中佈置,因此久負盛名。

    賀兆陵入樓不過三五炷香功夫,樓外便有幾十騎馬幫幫衆上門,皆是攬住繮繩,不曾入內,唯有個文人打扮的男子匆匆上樓,直去藏風樓三層當中。

    幾十位馬幫中人靜立樓外,自是引得許多行人紛紛避讓,唯恐觸着黴頭,城中錢廣勢雄者向來不缺,出入藏風樓者更非尋常人,但遠遠瞧見馬幫中人,皆是不敢近前,搖頭嘆氣,找尋別處酒樓,不願近前招惹。

    糜餘懷上樓時節,瞧見樓中陳列擺設,的確是相當講究:樓宇以內四面大開,落地窗櫺相比其餘酒樓,佔去外牆大半,清風皆可入其中,但並未過堂,而是叫當中座席屏風所阻,迴轉數度,待到吹拂至賓客身前時,已然是奇緩奇薄,堪堪只夠撩撥細碎髮尾,原本冷硬薄涼秋風,這時節卻是柔可繞指,壓根掀不起丁點往日威風。

    藏風納氣,大抵意便在此,樓中佈局恰好與此登對,取這藏風樓的名頭,在糜餘懷看來,並不爲過,倒是深得此間意味。

    賀兆陵不曾去往他處,而是獨自同小二要過處獨間,不曾點起珍饈玉食,只要了兩壺酒水,便斜靠窗櫺自斟自飲,再無丁點動作。藏風樓中小二消息靈通,自然曉得眼前這位爺的來頭,斷然無那等膽魄相擾,卻是不動聲色將樓中精於琴律的清倌尋來,此刻立身男子桌案前頭,微微作揖。

    “聽說藏風樓中的確有位擅琴清倌,首府城中多地,皆是千金難求,要聽上姑娘一曲,非藏風樓貴客不可,我這一介江湖草莽,何德何能?”賀兆陵輕抿口酒水,目光不轉,仍舊向窗櫺外頭瞧去。

    遠見萬家燈火接連起,倒教這長街多添幾分嫵媚光景,青磚亦留兩三分橘燈色,相當惹人眼。

    那抱琴女子以紗遮面,言語聲卻如同滾珠落玉,清脆得緊,“公子說笑,鳳遊郡中誰人不識馬幫名頭,下至目不識丁的鄙陋老漢,上至出入官府的達官顯貴,興許不知六藝難通世事,但無一不曾聽聞過馬幫二字,如若公子乃是一介江湖草莽,其餘江湖中人,何以自處。”

    “聽姑娘言談,卻不似是尋常人,”男子轉過臉來,疏懶開口,不知何故神色頗有些蕭索,“大抵琴藝亦是極佳,比起城中往來所謂讀書人,要好上許多,連帶如今門外站定的那位文人,估摸着也是不通琴術,終日只曉得埋頭於俗務當中。”

    話至此處,門外旁聽許久的糜餘懷亦是不好默不作聲,只得略微叩響房門,褪去鞋履,自行進屋。

    饒是與賀兆陵相熟多年,糜餘懷也難猜出這位馬幫幫主的心思,方纔聽聞的零散幾句言語,更是不曾想出其中深意,一時間連連蹙眉,恰好落到前者眼中,不由得麪皮添了些笑意,遞給文人一壺酒水,“終日伏案,難免肩背皆駝,趁着此番下山,何不將心事權且擱到一旁,聽聽這位姑娘鼓琴,總能解去不少疲乏。”

    少有人知,賀兆陵早年間通曉琴簫,興許是早年間家世不俗,亦或是當初闖蕩江湖,遇上過名家指點,故而深諳此道,琴簫聲多雄絕悲愴,極有大家風貌。但自打馬幫立穩根基之後,糜餘懷卻是再不曾聽聞賀兆陵古琴弄簫,就連使手段激之,也不見這位幫主技癢。

    “何不自行撫琴,憑幫主本事,興許當真不次於名家手筆,何苦恰逢此時幫中至爲忙碌的時節,前來此間聽琴。”糜餘懷搖頭,眼下時節,馬幫總舵中人近乎齊出,專爲尋那位單騎下山的門主,才半日時間,險些將整座首府尋得個遍,連帶衙門外頭,亦是有幫衆盯緊,但凡有些風吹草動,便前去總舵通稟,就連舵主亦是攜衆前去城中隱蔽地界,找尋那位門主蹤跡,幫中上下尚無一人閒暇,這等時節獨自外出飲酒聽琴,如何都非正選。

    可賀兆陵面色,丁點不曾改換,舉杯相邀,“還請姑娘鼓琴一曲,無需定調,全憑此刻心念擇曲,並不需忌諱。”

    女子頷首,自行盤坐蒲團,將身前古琴擱於膝間,雙目微合,捻指調琴。

    奏琴忌冷熱,大風急雪,狂雨天雷,應清奇幽雅,悲壯悠長,此外更有七番不彈,但身爲清倌,只得將此七不彈摒棄,慢捻琴絃正身播弦。

    “其實本就無需去尋,”琴聲起後,賀兆陵再復舉杯飲酒,望向窗櫺外漸次而起的燈火,“憑我如今不曾圓滿的刀法,即便與那位葉門主走個對臉,也難說能勝,今日那小二也曾同你我講說過,憑凍雨取人性命,饒是你不通武道,也定聽聞過何謂仙家手段,只憑馬幫上下幫衆對敵,恐怕要折損大半,纔可將那葉翟耗個油盡燈枯。”

    糜餘懷托杯右手,略微一晃。

    “其實你小子不知的事,尚有許多。”賀兆陵笑笑,探出兩指,往壺口輕輕一點,便有酒水由打壺中升起,懸於二人面前,四方風來難變其形,映樓外燈火,良久不曾落。

    “一位由打西郡馬賊當中走出的尋常年輕人,即便真是厚着臉皮借你所言,譬如金烏,像我賀兆陵這等性情的,仍有許多,若是當初不曾機緣巧合,遇着一卷經書,且恰巧邁入修行,又怎能將馬幫腳跟立穩。”

    琴聲愈悲,繞樑抵風而去,緩緩落至街外,原本立身樓下的馬幫幫衆,竟也是擡起頭來,往藏風樓中瞧去。

    “負劍遠去三千里,斬得馬賊千百頭,聽來便是暢快得緊,說是江湖人心頭惦念過無數年月,也不爲過,誰都想青衫仗劍掃去不平事,但對於那些位陪襯而言,也非好事。”

    “我有許多債要同那葉翟討,但不是今日。”

    男子晃動杯盞,杯中華光閃動,似乎瞧見當年血水浸雪,扎眼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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