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六百零六章 京城不京城
    少年拾掇好行裝的時節,恰好聽聞湖潮閣大門外頭,細細簌簌響動聲,當下便是起身開過閣門,一尾狸貓蹲坐到臺階上頭,抖淨渾身露水,見是雲仲邁步出門,綿軟叫上兩三聲,倘若是換做姑娘人家,多半是一枚心肝也可化去多半,縱使少年也流露出些許笑意,側身將狸貓讓到屋內,一如往常那般遞上幾尾魚兒,神情和善。

    “再過幾日,恐怕你便要去凌字樓乞食,身在京城身不由己,盤算過數月想要外出轉轉,到頭來卻只不過返鄉一次,回山兩次,喧囂吵鬧,終究不能靜下心來,好生將許多事想得分明。”少年瞧得歡喜,待到狸貓心滿意足嚥下魚兒過後,捧起皮毛順滑如緞面的狸貓,小心拽拽狸貓麪皮,難得咧開嘴笑了幾聲。

    “精氣神比起前幾天,好過不少。”湖潮閣今日門外,來客很是有些多,老者也不打聲招呼,徑直上門挑個地界坐下,望向少年此刻眉眼,“如今看來,還是當初坐在滿屋刀劍之中,瞧來更有威勢,怎麼如今反倒將刀劍收起,當真打算將這兵器鋪面改爲茶館了?”

    雲仲報以一笑,還是將狸貓放到一旁,規規矩矩起身行禮。

    “再怎麼說來,也是留做砍人殺頭的物件,常年坐與刀劍側,沒準渾身上下早已灌滿寒氣,起碼到如今,都覺得心尖冷涼異常,還是收起來最好,免得日後傷着旁人。”

    至於少年言語當中的深意,凌滕器也不願細想,而是由袖中掏出卷書來,不過二三百頁,瞧着卻是十足厚實,少年恭敬接過,卻見書面上頭唯有兩字百川。再翻書卷,卻發覺當中盡是凌滕器筆跡,每頁上頭皆是繪有人形,或是單掌探出,或是雙拳各分左右,運力路數與修行手段,密密麻麻,每頁皆是寫得滿滿當當,無一不是凌滕器筆跡,雖說算不上好字,可依然是氣勢非同尋常,譬如信手拽來片山嶽,橫亙紙上。

    “哪怕是你小子跑到大元散心,也不能落下學拳學掌,正是築基的好時節,早就知曉你小子於修行道上未必有什麼超凡脫俗的天資,好容易練老夫這門內家拳,頗有些歪才,可萬萬不準浪費。”凌滕器咂咂嘴,卻是早已算出少年心性如何,平日裏瞧來雖說是和善,脾氣相當不賴,但要是咬定青山,恐怕如何都難以拽動,故而也不曾勸解,而是趁此幾日之間,日夜不休,將平生所悟的內家拳章法路數,皆盡寫入一書之中,算不得拳譜,只可說精要。

    “前輩如此重禮,如何敢接。”起初時節少年並不曾仔細觀瞧凌滕器麪皮,此刻點起燈火時節,才發覺老者此刻也是兩眼通紅,眼圈周遭烏青,顯然是許多日已不得安睡,心急火燎將這卷拳書寫就,趁少年還未外出的時節送上門來,最是傷神勞心。

    當日龐清風已然是通體冰涼的時節,雲仲與凌滕器方纔闖到屋舍之中,才發覺那年輕人身死過後,風池穴潰散,原本易容爲的憨厚麪皮,轉爲俊秀,卻再也難開口,雲仲足足半日都不能開口,而凌滕器竟也是許久不曾出言,直至此事解去過後,依舊蹲在村口外頭滂沱春雨之中,良久都不曾挪動腳步,末尾回京城時節,老者纔開口說了一句話。

    凌滕器說,要是老夫還在四境,哪怕是山濤戎在此攔路,老子也敢打上兩拳,怎會如今日這般憋屈。

    已無四境境界修爲護持,凌滕器雖是身子骨依舊硬朗,可終究是步步邁入暮年,接連熬上許多夜,早已壓制不得睏倦意味,明明白白在麪皮當中表出,瞧得少年一陣心酸。

    “怎麼,要不老夫陪你小子走上一趟?半點修爲拳勁也無,真個走到那等亂地界,若是身死事小,倘若遺落老夫這本內家拳精要,那纔是最叫人生怒的一樁事。”

    雲仲麪皮之中,笑意微生,掏出懷中那枚足足用過許多年的火折,狡黠一笑,“死前定會留着一口氣,將書燒個乾淨,放心就是。”

    湖潮閣外,京城未醒,幾隻麻雀早起捉蟲,卻不曾有定點收穫,悻悻落在人家燈籠牆頭之上,如是初開靈智,恐怕要將當初言說坌鳥先飛靈禽在後的人兒狠狠罵上個兩三時辰,纔可解去心頭恨,不由得啼鳴聲便帶有三兩分火氣,驚得兩三戶人家幼子哭鬧,不過是十幾息過後,又堪堪停下,倒是惹得雙親再無睡意,不得已起身。

    “活到這般歲數,其實老夫也還有許多事不曾想通,年輕時節,也打殺過不少爲圖一口飽飯劫道剪徑的賊人,過後想想,卻怎麼也想不明白,究竟是該殺還是不該殺,如若該殺,應不應當由我去殺,倘若是不該殺,這罪過又要深重一分,故而時常要罵上幾句佛門的禿驢,合着到頭來好人都叫他們做了去,老夫卻是變爲那等雙拳染血的惡人,上何處說理去。”

    凌滕器也不飲茶,更是不曾去覬覦雲仲那幾罈好酒,自顧道來,似乎是想起年少時種種事情,嘴角掛笑安然講來,“直到年歲漸長,由迎風噴泉三丈的年紀,變爲順風一鞋溼的歲數,才堪堪想通一些事,何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有半點悲憫意味,大多是要害死自個兒,你不去做惡人,劫道剪徑的賊人,或是瞧上你手頭好物件的歹人,定然是不會手軟,你我都並非是那古籍當中的高僧,不消出手,就可憑一張口舌說得旁人撇下心頭惡念與手頭刀劍。”

    “這時才知,所謂九國亂戰無義,究竟背後所藏深意爲何,蓮花出淤塘,到底也難得乾淨二字,世上種種不平事,擱在江湖之中,無非是放大或是縮減,人心經不起推敲,這時再想那位顏賈清,其實也難說他究竟是善是惡,歸根到底,也只不過是想讓你小子活得久一些,能做更多善事。”

    雲仲沒點頭,也沒搖頭。

    事實上少年很希望從老者肩頭瞧見一條黃繩,口不由心,故而纔講出最末尾那番話來,但足足等候良久,終究是不曾窺見。

    “似乎的確說不出個對錯。”少年低頭,眼皮略微耷拉下來,“可我分明知曉此事難言對錯,世上更是向來無人定善字何解,惡字何解,束手無策什麼也不做的時候,卻偏偏覺得渾身上下難受得緊,困心竭慮,終究是想不通其中種種。”

    凌滕器不知可否,只是點頭,“是應該外出轉轉,京城當中諸事紛雜,人也繁雜,常年若是不獨思,難免容易覺得武道修爲已然如同策馬衝出十幾裏,可自個兒依舊立身原地,追不上腳步,心境高低高過修爲,難免生出避世心思,瞧諸事無用,而心境低過修爲,則是會發覺左右分明皆可行,卻遲遲不能邁步。”

    這回少年終究是點了點頭,“確實如此。”

    “那便拋開諸般雜念,暢快外出走上一趟,漫無目的也好,前去始終心心念唸的地界也好,總之想在何處停腳,那便在何處停腳,海上起明月,碧海有潮生,逍遙一陣過後,覺得能想通透了,或者無需多想也能繼續習武處世了,便再擡腳回京,你這鋪面不大,更是少有人上門,老夫替你同鐵小子打聲招呼,派人前來看守些日。”

    而云仲也是神情溫和下來,恭恭敬敬鞠躬行禮。

    老者挑眉,而後又將眉頭收回,臉上笑意卻不減反增。

    少年說,先傳武道,乃是半個師父,又授心境,又多添半個師父,兩兩合一,哪怕是自個兒已有師門,其實還是應該叫一聲師父,總不能令人寒心。

    狸貓不曉得這二人所言爲何,只是玩耍膩味過後,自個兒蜷縮到少年腳面上頭,輕聲叫過兩回安然睡去,不過多時,卻又是被少年抱起,略微摸摸狸貓鼻頭笑道,“老頭子不願收留,便隨我一併外出,雖說指不定魚兒帶的足夠,但也難得能見見除卻京城之外的種種景緻,如何?”

    狸貓不曾解人言,卻是不逃不躲,鑽到少年衣襟當中,興許是出於暖和,很快便是又安然睡去,慵懶得緊,任憑少年起身打理行裝,也始終不曾醒轉。

    雲仲收拾好行裝,唯獨沒有帶上那方劍匣,後者安然橫在桌案上頭,少年背起行裝,並未急於出門,而是盤腿坐在那方劍匣眼前,很久都沒言語。

    外頭天邊已然泛起些鵝黃,京城由打安眠當中緩緩醒轉,驟雨初歇幾日,商販沿街吆喝賣炊餅糖球的聲響,接過更夫打更聲,當真是生得一副好調門,隔開三五條街巷,依舊聽得分明,驚起無數藏身於尋常人家屋檐之下的飛鳥,震起許多運河兩畔的勞累漢子,念念叨叨罵上幾句,旋即起身觀瞧,卻發覺那原本暴漲運河,如今流水泄去,咧嘴憨厚一笑,旋即又是回帳睡個回籠好覺。

    春日不曾吝春陽,斜落枝條,影落屋檐,搖搖晃晃,比起往日多生許多嫩芽,抵下滂沱春雨,終歸也是潤物,只不過往日乃是似女子灑秧,而今換成漢子揮鋤。

    “早知如此,問什麼劍術,倒不如問問三百年間,究竟想通了甚。”

    湖潮閣依舊大門緊閉,紛繁樹影落在飛檐上,只是馬房當中那頭時常惹禍的雜毛劣馬,與院外矮牆那尾狸貓,始終不見蹤跡。

    京城還是京城,京城不是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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