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六百零九章 訴與飛花
    ,酒劍四方

    第二日雲仲補齊乾糧酒水,順帶由街面上添置過些晾乾的魚兒,同那位老漢告辭上路的時節,特地由外出所攜銀錢之中,挪出半數,藏在屋中枕下,卻不知爲何那老漢爲何如此眼尖,還未等到牽馬出門的時節,老漢卻已是追將上來,不由分說將少年所留的銀錢塞回懷中,麪皮當即便是陰沉,說擱在三四十載前,定是要抄起院中槍,使槍桿好生揍上雲仲兩回,說雖是身在窮鄉僻壤,但好歹衣食無憂,總不能令出門在外之人,耗費如此多的盤纏。

    爭執不過老漢,雲仲只得是將銀錢收起,恭恭敬敬抱拳行禮,自報家門姓名,到底是闖蕩江湖極早的前輩,這點禮數,起碼要識,但老漢卻是側身讓過這一禮,老臉當中似笑非笑,“老朽年紀大了,恐怕就算你如今言說姓名,過後幾日便已拋到腦後,再難以想起,相逢何必相識,投緣便好。再不濟倘若是騰出空來,待到三年五載,老朽駕鶴西去後,再來瞧瞧這孤寡伶仃墳塋,澆上一壺酒水,便已是足夠,如此多禮作甚。”

    雲仲很想說兩句言語寬慰寬慰,諸如您老身子骨,想來就算是再活半甲子也是綽綽有餘,休要言說那等晦氣話,但望見老者通透兩眼,不知怎得便是將言語收回肚中嚥下,略微點點頭,“只可惜無物相贈,總覺得是有些心中過意不去,來時總想無物一身輕,卻是未曾算到這茬。”

    老漢笑皺了面孔,咧嘴往身後指指院中立着的那枚烏青長槍,“這便是你這後生送的,如是昨日不曾提起這事,恐怕直到老朽離世之後,那柄老夥計都要在屋檐之上,寂寥得緊,於其說是撿回這柄長槍,不如說是拾起許多舊念頭,愧對已是不可改,但仍舊有人時常惦念,與她與我,都是最好不過的一件大禮。”

    少年乘馬,搖搖晃晃,不過百來步出村口,卻是頻頻回頭,瞧着那位風燭殘年的老漢立身清晨之中揮手,沒來由酸楚意味,直上靈臺。

    “少年人,儘早退身江湖爲妙,總不能因自個兒爽快,搭上旁人,來日若是想起此地有處墳塋,墳塋前頭,必定插着枚長槍,那便是老夫同你作揖,恭送出江湖。”

    出村口時,老漢高聲喊過兩句,瞧那少年置身晨光裏,側回身來遙遙一拜,心滿意足走回院落之中,望着眼前那枚烏青長槍,多年間未有鏽跡,依舊是槍鋒冷冷涼涼,上前輕撫一陣,眉眼順和。

    “年頭譬如羚羊飛渡,總要是年輕一輩人攜老者的念想,出入江湖,見形色景緻,聲色犬馬,天高水闊。”

    “出入平安,常攜喜樂。”

    少年駕馬出村落的時節,身側無端多出來位耕夫,肩扛雪亮鐵鋤,任憑雲仲馬匹步快步慢,竟是寸步不離,瞧來且尚有餘力。

    “從前怎麼沒發覺,顏先生易容能耐如此高明,原本總要留下條黃狐狸尾,如今竟連狐狸尾都藏得極深,當真是好手段。”雲仲撫撫胸前那尾喫飽喝足的狸貓,後者搖頭晃腦,已然

    頗爲熟悉馬背顛簸,且時常要站到馬頸處,拍打兩番馬頭,分明已是老貓,卻是好奇心思半點不曾衰退。

    “就許你們這幫年輕人隔三岔五破境,不許我這釣魚郎日益精進?”耕夫哼哼兩聲,甩甩肩頭鋤,“黃龍還是黃龍,只不過化爲這鋤尖一點黃泥,較真說起來,不過是個小障眼法,只是天下絕大多修行人挑不出毛病罷了,算什麼本事。”

    “先生可知陰魂不散何意。”雲仲擺明不願搭理這位來頭詭祕的釣魚郎,從始至終都不曾側身看向耕夫,而是端坐馬上,輕聲道來,分明想將顏賈清轟去別處清淨地界,莫要跟隨。

    可那耕夫卻是好大不樂意,撇嘴罵來,“早曉得你這少年人沒良心,前日若是我不曾指引,你又怎能由那老漢口中聽聞這些江湖事,雖說算不得稀罕,但終究也可觀人生來路途,倘若此番外出真要將心思捋個通透空明,多聽些陳年舊事,這不也算是一樁機緣?”

    雲仲側目,依舊冷言冷語,“在後生看來,先生若是不再跟隨,或是莫要將自個兒所想所思灌到後生腦殼當中,那纔算是天底下最好的一樁機緣,本就是打算自行外出轉轉,何苦學那附骨之蛆,路數不同,就算接過那尾黃龍能直達五境,又能如何。”

    旋即也不理會樵夫開口出言,略微夾緊馬腹,雜毛夯貨有覺,登時竄出足有一丈遠近,撒歡跑起,將那位始終亦步亦趨跟隨左右的樵夫甩到身後,不消十幾息,便已遠去。原地站立的顏賈清尷尬摸摸鼻頭,很是有些羞惱,而後竟是也不顧舉止,抓起鋤頭朝那黃泥狠狠扇去兩掌,“瞧給人家嫌棄成這樣,若是能憑你直入五境,想來也要容易些,省得老子豁上一張麪皮死乞白賴貼到人家身上,倒貼錢都賣將不出。”

    樵夫衣襟當中,鑽出一尾黃蛇,不過一掌長短,好奇瞧向正朝那黃泥接連甩掌的顏賈清,後者身形猛然止住,僵硬回過頭來,哭喪着麪皮賠笑道,“這可沒說您老,說的是這鋤不頂用,送將不出,成天遭人白眼。”

    沙石滾動,耕夫費力從足有半丈寬宅土坑中爬出,半空那尾黃蛇倒也丁點不客氣,瞬息盤到耕夫肩頭,後者敢怒不敢言,只得是揉揉被一尾抽出烏青的麪皮,悻悻運起神通,直追遠處一人一騎,只擡足兩三,便是迎頭趕上近百丈遠近,繼續湊到那頭雜毛馬匹旁,不過卻再未開口,終究消停下來。

    桃苑島算不得島,只是恰好臨近谷湖,又因村落多半都是世代打魚爲生,便與同湖對岸那片桃苑鄉區分開來,索性於桃苑兩字後頭綴上個島字,聽來也算是新鮮上口,故而多年來從未改換過名頭,提鄉便是桃園鄉,提島便是桃苑島,兩地之間雖需過湖,倒也是往來甚多,尤其每逢婚嫁時節,鄉島之間渡船扯起紅帆,懸起紅緞面,總要映得這湖水譬如女兒抿紅,搽黛添羅,熱鬧得緊。

    雖是於頤章京城也曾傳起名頭,但此地依舊是向來少有外來旅人,多半因是頤章詩風

    雄渾,最重勢大,如此景緻之下,百里桃林,便是才由疆場當中安頓下的漢子,亦是難將心頭金戈鐵馬,說與飛花聽,如何都是緊彆扭的一樁事,更何況山高路遠,終年也是少見外人進出。

    而昨日時節,卻是有一位少年人駕馬而來,身後還跟着位書生打扮的中年人,少年麪皮極瘦,不過依舊可辨清秀之姿,那位中年先生卻顯得頗有幾分百無聊賴,才入桃苑島不久,便是前去酒館當中,接連飲過半缸酒水,瞧得酒館小二都是連連咋舌,說從未見過這等外來客爺,此地所釀酒水本就相當濃厚,外來此地遊賞之人,大多是三杯兩盞便已不勝酒力,文人吟詩,江湖莽漢划拳,不出五六碗酒水便要摟住桌案一腿,同路邊黃犬稱兄道弟,如此豪飲,當真是少見再少見。

    一同前來的那位少年,酒量亦是極好,小二試探說起尋常人不過三杯兩盞就要醉倒,卻不想這少年亦是飲過足足兩壇,麪皮才略微升起些醉意,頗嫌棄地替那中年人付過酒錢,纔是緩緩上樓歇息。

    今兒個正午時節,酒館當中幾位小二好容易應付過六七撥登門來客,難得閒暇一陣,五人便是圍坐到張桌案前,紛紛出口揣測昨日那兩位外鄉人,今兒個要喝多少酒水,再者便是害愁,倘若是將整間酒館所儲酒水喝個底朝天,又該如何。

    “我猜終究還是那中年長衫之人海量,昨兒個晚間你們不曾掌眼,我與燕哥卻是看得分明,那人飲酒時節,恨不得將腦門都探入酒缸當中,起初還是使海碗,後頭似乎是覺得不盡興,索性將長凳挪到酒缸前頭,使酒舀朝口中倒酒,險些醉死到酒缸前頭,還是那位少年將此人拽將上樓,那架勢當真不似是飲酒,倒是如同渴死鬼託生,沒準能將肚皮撐破。”其中一位光起上身的小二,分明是精瘦,卻是丁點不覺冷,眉飛色舞同幾人說起昨兒個見的奇事,拍胸脯道來,“今兒個必定是那位長衫人飲酒更多,不信咱走着瞧,燕哥你說是也不是?”

    一旁那始終笑吟吟的年輕漢子聞言卻是搖頭,“那位歲數極淺的少年郎,在我看來卻是更爲深不見底,兩壇酒水竟只是臉紅,哪怕是我向來自詡酒量深似海,兩壇酒下肚,就算挨掌櫃的兩拳也未必能醒,依我看來,今兒個那少年郎贏面也是不小。”

    那瘦弱漢子一拍腿根,旋即又是壓低聲竊笑道,“既然如此,不如賭上一賭,兩三枚銅錢,權當是添些彩頭。”

    但旋即由櫃後便是風風火火走出位高挽雲鬢的女子,本是相貌極好,此刻橫眉立眼,不由分說將酒舀砸到桌案當中,環視四周罵道,“成天只曉得耍錢耍懶,真到做營生的時節卻是個個不濟事,昨日若是那少年人不曾將那長衫醉漢拖走,老孃便要幫着搭手,今日還敢提賭這茬,總歸是輸,這月月錢索性不發如何?”

    幾位小二連聲討饒,見那女子依舊是不依不饒,當即一鬨而散,逃出酒館撒歡便跑,比往年更早些的桃花滋味,正是漫街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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