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六百二十六章 西風亦可下酒嘗
    離桃苑島時,路上顏賈清三番兩回挑起指頭,讚許雲仲這事做得不賴,說起初裝出殺人不眨眼的江湖敗類,便是爲逼迫那位女子不敢湊近,敬而遠之,最好是索性不再留有丁點念頭最好,但依舊是不曾奏效時節,便是鋒芒再轉,由原本刻意假裝爲刀口舔血的江湖敗類,轉爲已有心上人的少俠,雖說那女子依舊不捨,不過如何說來,都算是留有些臉面,這一進一退,相當見功夫。

    雲仲卻是並不以爲然,只是搖頭言說,其實那位燕小五,對那女子相當傾心,這等神情,曾經見過許多次,八成自己看向溫姑娘的時節,也是如此一番神色,只可惜有些事,終究不能順遂人心,旁人看來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到頭來也唯獨同淋大雪,纔可窺探白頭。

    “小說話本,少看爲妙,”顏賈清翻翻眼皮,相當瞧不起,“那些個詩經高臺上的戲文,其實都比話本之流,瞧來真切許多,如今這些位舞文弄墨憑此賺銀錢的文人,都是要耗盡心血,且先不提將那書中人寫得一帆風順,起碼比起尋常人來,要有莫大能耐,總是擺出副莫欺少年窮的架勢,慷慨激昂撂下幾句狠話,而後過不了三年兩載,便是修行有成,或是習武有成,打上門去討回臉面,瞧來最長人威風,可真正邁入修行中的人,多半城府心性遠遠高過尋常人,又怎能始終將口舌之快懸到嘴邊。更何況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若非要將人寫得如同先閒降時,那纔是無趣之中的無趣。”

    “青梅竹馬,尚不可見終局,又何況是修行,如若非要去瞧那等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戲碼,憑此收拾起心頭悵然意味倒好,不過若是癡迷於此,誰人還樂意再瞧瞧眼下不如意,終日渾渾噩噩,藉此過活,無亞於平步虛境,到頭仍是一場空夢。”

    似乎顏賈清突兀想起件趣事,於是雞賊湊到雲仲眼前笑道,“如是同人生死對陣時節,想起那些小說話本當中,仙家一劍斬盡萬敵,是否能添些膽氣?”

    “那倒自然,不過膽氣壯大過後,劍勢大多要亂上一陣,大抵都未必趕得上原本劍招精妙。”少年雖說並不願聽顏賈清這番言語,依然是如實道來,靠到車帳邊壁,“都說是酒壯慫人膽,可其實飲酒過後出劍,如是適量倒還好些,出招時節愈發圓潤通暢,憑空可得一點靈犀,但倘若是飲得過多,爛醉如泥,無數章法劍招大多要皆盡忘卻,哪裏還有還手能耐。”

    顏賈清學着少年模樣,也是將肩頭靠到顛簸車帳邊,搖頭晃腦笑笑,半眯眉眼,“所以說,我說的可並無半點錯漏,與其是將自個兒藏匿到他人影下,覺得望見天地之寬江湖之廣,還不如自個走出家中,練劍練刀或是練槍,哪怕是淺嘗輒止,也得自己去見見,拜道觀拜佛院,都需苦行數載,又何況是拜江湖,拜天下。”

    雲仲神情異樣,望向老神在在,踏實靠到車帳邊壁的文人,正使兩指逗弄肩頭黃龍,後者狠狠扭轉長尾,恰好落在文人面頰上,留下道印痕,而後便是化爲黃繩,再不願理會顏賈清逗弄,死氣沉沉懸到肩上,再無動靜。

    “我是行商商賈,練刀作甚。”雲仲突然開口說過這麼一句,當即便是引得顏賈清皺眉,卻並未開口駁斥,而是合上兩眼,靜靜聞聽少年出言。

    “其實有時候當真不是不想見天地大,也並非是遇厄難時,需以小說話本來解心頭憂慮,真若是這般,那世人也太過於小心眼了些,其實只是圖一時樂呵,見見旁人一生中事,能明己心的便明己心,不願耗費心力的便是遠遠望過一眼,也算增長見識眼界,甚至只是當作閒暇時節,一點賦閒而已。生來本就不易,何況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誰又能行商之餘,再分出許多精氣神習武闖江湖?”

    “看看可以,走就算了。”

    少年望着車帳窗櫺外倒伏下去的繁花野草,舒展腰腹,登時覺得舒坦熨帖,隨後也是不管對坐顏賈清對答與否,攤開筆墨,索性就坐到顛簸車帳上,一筆一劃描着溫瑜當初贈來的一副陣法拓本,一尾狸貓迷迷糊糊從包裹當中鑽將出來,衝顏賈清沒好氣呲牙兩回,同樣舒展腰腹,將兩肩險些撐到腦後,搖搖擺擺爬到少年肩頭,打量顏賈清肩頭黃繩。

    文人肩頭掛着枚黃繩,少年肩頭坐着尾狸貓,狸貓兩爪將麪皮洗淨,就這麼靜悄悄張望少年手頭筆墨,勾勾畫畫,小符如蠅頭,大符如江流。

    顏賈清沒來由舔舔嘴脣,使酒水潤潤喉嚨,卻當真是想要與眼前少年換換,叫少年背起黃繩,自個兒借來那尾狸貓好生逗弄逗弄。

    可終究是想想而已。

    “南公山倒是委屈你小子了,若是年少時再多下些功夫,沒準如今真能變成位寒門起家的大才,而不是在這座江湖上摸爬滾打,直至如今尚不知前路如何。”

    少年聚精會神,描完眼前兩筆,才擡頭衝顏賈清一勁笑起,“得了,就憑我這城府與眼界,當個尋常官衙之中的巡捕倒還足夠,真要有幸邁入官場,通體大骨都未必能剩下,盡數叫那些位精明人拆將開來,喫個飽足。再說肚裏無半點學問,要是換成大師兄,沒準還真能做個兩袖清風的顯官。”

    寧泉安駕車,卻只是將雲仲那頭毛色雜亂的馬兒掛上車帳,憑一己之力,竟是當真將整座車帳與其中三人拽動,且奔行時節,並未瞧出喫力,反而是腳步越發輕快,車轅掛風,瞬息可竄出五六丈去,壓根不需漢子費力把持籠頭繮繩,而是沿路自行狂奔,直至鬃毛都是有些汗浸,才緩緩降下腳步。

    原本三五日路途,一日之間奔行近小半,饒是寧泉安也曾見過那等肥蹄高肩的良馬,這頭不知來歷的雜毛馬匹腳力,依舊是令漢子結結實實喫過一驚。

    夜裏歇息時節,守夜活計,自然也要落在漢子肩上,畢竟顏賈清向來不曉得客套,更何況如今寧泉安性命也是交與顏賈清手上,並不敢有一星半點怨言,將羹湯乾糧預備罷後,竟由打隨身包裹之中取出六七枚桃紅點心,擺到二人眼前,說此物外皮乃是使正鮮桃花打製成,綴以蜜水,輔以紅豆,最是爽口墊飢,見兩人匆忙,於是自行前去桃苑島正中地界,購置過些許,暫且用以嚐鮮。

    顏賈清最是仔細,運神通窺探其中,發覺並無異樣,才先少年一步捏起塊桃花酥塞到口中,神情卻一時變換,蹙眉望向那位漢子,肩頭黃繩抖動,已是立起三尺餘,似乎是覺察出這桃花餅中有異。

    少年狐疑,顏賈清向來是平淡性情,無論這桃花酥中究竟有何怪異處,皆不應當有此神情,當即便是蹙眉觀望,並不急於取上一枚。

    文人好容易將酥咽將下去,可眉頭皺得竟越發明顯,險些簇擁出兩枚繩結,神情凝重,而後連忙取來壇酒水,略微灌將下兩口,咂咂嘴又是捏起一塊,使左掌託碎屑,三兩口便塞到口中,許久才咽將下去,咧嘴一笑。

    “方纔沒嚐出滋味,如今才覺得,的確是好喫得很。”

    雲仲驟然泄氣,將按到腰間的劍柄鬆開,直直翻起眼來,也是上前捏過一枚桃花酥,擱到口中。

    紅豆爲餡,並不曾綴以過多修飾,勝在煮罷紅豆磨得細軟,略微摻以蜜水,破開鮮靈桃花瓣打將成酥皮,便得見陳年紅豆內陷,滋味如是柳暗花明,豁然開朗,鮮香醉人,化而不膩。

    難怪顏賈清寧可裝腔作勢,也得捨棄一張麪皮先行搶奪上兩枚桃花酥,滋味的確是奇好,連雲仲身在京城許久,去到過幾處城中稱最的酒樓,也未曾嘗過如此滋味的點心,當即亦是細品過後,眉頭都順帶挑將起來。

    清風下酒,酒水就酥。

    其實到底對於好飲之人而言,甭管是世間萬萬物件,還是世間種種奇景,或悲或喜或哀或樂,皆可拿來下酒,又何況是從未嘗過的滋味,最是適宜下酒,僅是三四枚桃花酥,顏賈清便是飲酒兩三壇,心滿意足和衣睡去,此番卻是將黃繩摘下,放到胸前,不一會便是鼾聲大作,吵得那頭雜毛夯貨險些是怒不可遏,衝上前來踩上幾蹄。

    不過望見文人胸前黃繩,終歸是有些忌憚,只得自行找尋處僻靜地,垂首睡去。

    篝火側畔,僅剩少年與寧泉安二人,後者撥弄炭火,見少年依舊未曾睡去,依舊是盤膝穩坐,似是正行氣通往周身百竅,也只得暗歎兩聲,不再言語。

    “還是那時候好些,起碼猜疑算計,人往往不願用到苦命人身上,可萬一這人走出渾噩,猜疑算計,瞬息便至。”

    少年不曾行氣,而是緩緩睜開兩眼,望向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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