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六百四十七章 少年遠,額生紋
    鎮霞宮恰好坐落頤章東北方向,因是周遭數座山峯勾連,常年雲霞繚繞,到那出山口外的時節,卻是再難窺見雲霞蹤跡,就好似是羣山將那縈繞雲霞盡數鎖到山間一般,故得名鎮霞二字,傳聞乃是頭位駐足此地的仙家所取,聽來最是氣勢雄渾濁厚,倒也十足契合此地山水地貌。

    羣山連綿處,雨水最衆,幾十裏外尚無丁點陰雲,鎮霞宮卻已是六七日傾盆雨紛紛而下,好在是山口地勢較低窪,否則水漫山巒當中,難免要生出許多麻煩來,不說其他,鎮霞宮宮主多半要先行衝幾位親近徒衆發上一番脾氣。

    此地仙家山門,已然傳過雙掌指數,自打初位宮主定名過後,已逾千百載,雖是日益勢弱,座下弟子本事漸低,天資漸短,不復當年威風,不過既然綿延如此多年頭,鎮霞宮亦是從不曾叫人輕看過半分,畢竟當年春秋鼎盛的時節,誰人也揣測不準,此地仙家當中底蘊如何,故而紛紛敬畏,從來未有一人膽敢刻意上門尋釁。

    “再接連下上兩日雨水,只怕老子這雙風寒腿,便當真要叫這溼氣浸進,終日也未必舒坦,忒是晦氣。”

    鎮霞宮山門外頭坐着位衣衫單薄的漢子,瞧來也不過是不惑歲數上下,重鼻闊口五官硬朗,並不曾系罷髮髻,而是披散兩肩,算很是有兩分閒散人家的意味,唯獨出言時節相當粗野,言罷過後,還不忘朝兩旁守門童子罵上兩句,“教你兩十六路道籙,瞧這架勢多半已然隨飯食咽將下去,如今還不曉得正擱在哪處水渠當中,如此傾盆大雨,就不能使兩手給老子瞧瞧,也好叫我這做師父的心頭舒坦些,老話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你兩個疲懶貨色,倒很是清閒自在,瞧着實在是礙眼。”

    兩位守門童子也是無奈,互相看過一眼,皆是滿眼勞心費神,竟也不理會那位性情相當古怪的鎮霞宮宮主,搖頭嘆息兩聲,繼續安安穩穩立在階下,遠眺雨幕,壓根不在意那衣衫單薄的漢子會不會擡腳踢上自己後腰。

    大抵是漢子有些饞睡,見濛濛雨幕遮擋,總是有些不耐煩,當即便是側躺到山門前,伸展腰背,不過兩三息功夫已然是打起鼾來,竟當真是橫臥山口舒坦睡去,渾然不在意什麼舉止做派,尚且不如世間尋常人。

    不過這代鎮霞宮宮主,的確也並非是什麼尋常人,生來便是黃髮,才及冠時,鬍鬚花白,需日日割去,纔可窺探本來年紀,幼時也曾三載不曾開口,直到一日間偶然得見羣巒似鞭劍,長空翻雲電,才堪堪說出句好他娘氣派,恰好被上代鎮霞宮宮主瞧上眼,攜之同歸,將一身衣鉢盡數相傳,年方及冠,上代宮主舉霞逝去,便將宮主一位交與漢子,如今已然有二十春秋。

    此代新入門弟子,無人曉得這位終日堪稱放浪形骸無拘無形的黃髮漢子,究竟是憑何等脫俗手段將整座鎮霞宮牢牢捏到手上,更是無人得知分明山門當中有數位輩分奇大的宗老,如何放心令一位年僅及冠的少年人穩坐宮主位置,雖是漢子少有出手的時節,但並沒人膽敢生出一星半點忤逆心思,尤其近些年來,威勢愈重,竟是壓得鎮霞宮當中幾位宗老,亦是有些憋屈,不過到頭來依舊是敢怒不敢言。

    擱在往常,鎮霞宮終年隱與霧靄雲霞之中,常人莫說欲要糊塗摸上山門,全然未曾有一人膽敢踏入此間,生怕落得個有去無回的淒涼境地,守山門的幾號童子也是樂得如此,畢竟每日要挨這位師父來回罵上個十餘回,已然是胸中煩悶憋屈,倘若再日日有客上門,終歸是一件勞累至極的瑣碎事。

    但今日卻不同,兩位童子好容易聽慣自家師父如雷鼾聲,遠眺雨幕的時節,突兀發覺有紫氣沖霄而來,方纔望見,人已落地。

    睡夢當中的漢子依舊未曾醒轉,吧嗒吧嗒嘴,翻身將麪皮衝向山門以裏。

    “敢問是由何處而來,往何處而去?”

    兩位童子見來人一身青山,身前兩劍流轉,自知並非乃是尋常之輩,又恐自家這位師父在外人眼前跌份,便裝作不去理會依舊熟睡的漢子,上前兩步恭恭敬敬拱手行禮。

    來人卻是並未搭話,而是自顧望望鎮霞宮門前牌匾,翹起嘴角譏笑道,“果真是仙家地界,童子氣度亦非常人可比,雖只是尋常發問,每回前來這座鎮霞宮,總有些高山仰止自慚形穢的滋味,晚輩同前輩搭話時節,都是不曾輕易說上句敬稱,倒當真是惹人心頭不甚歡快。”

    兩童子蹙眉,終究不曾揣測到這位口氣奇大,身攜兩劍的修行人是何來頭,不過其中年歲稍長的那位仍舊是再度深揖一禮,平和答道,“實在不知前輩名號,晚輩二人才入山不出兩三載,且不說見識微淺,師父向來也未同誰人提起過,於頤章地界有甚親近至交,或是同門親朋,故而才略微疏忽禮數,還請前輩責怪,這便引前輩前去中府歇息片刻,我等去請師父前來,同前輩寒暄一二。”

    青衣男子神情微動,旋即便是搖搖頭,一腳踢到那熟睡漢子背上。

    “不勞煩你等這兩位後生,堂堂鎮霞宮宮主躺到門前酣睡,在旁人看來算是極荒謬的言語,可在我看來,如是有朝一日鎮霞宮宮主變爲安分守己之人,那天下才當真算是變天,沒準頭前這小子安分,第二日便是有日月落地,將世上種種盡皆毀個乾淨。”

    漢子猛然驚醒,起身要罵,回頭卻是瞧見青衣男子神情很是怒急,麪皮微扯,竟是瞬息之間遞出六七道符籙摁到胸前,兩指掐印合眼許久,才堪堪緩過一陣,不過依舊不敢瞧上那青衣人一眼。

    “且放寬心,依你如今境界,尚且遇不上所謂四玄境,更是不曾有傳聞當中真假難辨的心魔一說。”青衣人見漢子這等神情,收起兩劍,竟是將漢子脖頸摟住,滿面笑意望中府當中走去,“許久未見,倒是招來不少好徒兒,可惜鎮霞宮上下倘若皆是如同門口兩位小童那般,知曉進退分寸,擅明事禮,那爲兄今日便無需來此走上一趟,更是不消您老這位鎮霞宮宮主賠些金貴物件。”

    漢子原本還算勉強緩和些神情,聞聽得此話,卻是連連擺手,蔫頭耷腦苦笑道,“吳兄這境界如今看來深不可測,怎麼仍要惦記在下鎮霞宮那點陳舊谷堆,哪裏有家財萬貫之人出門劫掠柴草這等稀罕事,今日在下身子骨抱恙,不妨來日再訪山門,且容愚弟歇息幾日再行招呼如何?”渾然不顧兩位守門童子詫異神情,只絮絮叨叨言語,哪裏還有平日裏那般粗野氣派,倒當真是如若小家深閨當中女子,言語越發細軟。

    吳霜也不言語,只是麪皮掛笑,將漢子半推半搡拽至中府當中,邁步過九階虎鶴雲紋臺階,直入府中,而後纔將牢牢鎖住漢子肩頭的臂膀挪開,神情一時間亦是清冷下來。

    “若是不曾記錯,鎮霞宮中府當中,相談理應無礙,起碼縱使隔牆有耳,也難聽出丁點動靜。”

    青衣吳霜將腰間兩劍擱到桌案之中,先行一步坐下,卻是並未選上座,而是隨心選了柄太師椅,緩緩落座。

    “旁人不知不曉,吳兄還能不知?”漢子亦是收回方纔神情,麪皮平和,自行落座,可同樣也不曾往上座瞧過一眼,而是與吳霜對面而坐,擡眼笑笑,“既是暗中言談,不便請人上茶,莫要見怪。”

    “我猜吳兄難得來此,必是鎮霞宮中,又是生出些亂相,爲兄臺所知,這才上門而來,未必是興師問罪,但也絕非只爲敘舊。”

    “坐過許多年鎮霞宮宮主位子,到底是比當初精明許多,也算沒白白與那羣老不死周旋,”吳霜吐出口濁氣,將兩指點到眼前光滑似鏡桌沿上頭,“我那位小徒,前兩日曾途徑子陰山,雖說與他同去的那位口風極嚴,且來頭很是古怪,但也大抵能猜出,理應是誤打誤撞找尋着山鱬洞府,歸途時節,遇得你家鎮霞宮弟子,同我那位小徒與另一人討要由山鱬洞府當中攜出的物件,險些便動起干戈。”

    “你這鎮霞宮宮主,我最是清楚,明面上頭言說,是坐到宮主座位上頭,實則總有半數多懸在外頭,尚要時常提防那幫宗老出難解棋局,最是不易,但真倘若是如此下去,鎮霞宮中弟子舉止越發出格,且是非不分善惡不明,早晚有一日,你這宮主要惹事上身。”

    言罷過後,吳霜看向中府周遭,沒來由笑了笑。

    想當初這漢子還不曾當真坐穩鎮霞宮宮主的時節,曾有兩人在此對座,不使內氣,只拼酒力,時常便要飲得酩酊大醉,兩兩攙扶,拍打後背,想着如何吐出片上佳墨寶。

    而來已是年少遠,而來已顯額生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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