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六百七十一章 曲有誤
    瓊樓對飲,當是生來一樁好大快事。

    宣化城富庶,雖說有抱八方街這棵枝繁葉茂搖錢老樹的意思,可數載以來卻着實是撈取得不少好處,且莫要去言說錦衣玉食何處賺得,最起碼人人外出時節,身上穿戴皆是價錢不菲,極上講究,而眼下人往往是嫌貧求富,城外家底不在殷實一列百姓,縱使明知道宣化城中富庶人家,發跡手段算不得光彩,但人人瞧見考究車馬時,自然心頭很是不舒坦,除此以外,最多還是不忿豔羨,連連嘆上兩句人家命好,這等事求不得。

    既是宣化城中富庶,城中女子也自然無需同窮鄉僻壤當中女子那般,並無需終日操勞家用,要麼便是身在家中織布繅絲,要麼便是隨自家漢子外出漁樵,分明是與男子無二,到頭來除卻落得渾身病患溼熱,就是將雙掌當中紋路磨得蹤跡不顯,饒是有幸遇上位通曉看手相的先生,大抵也是無處算起。相比於外頭家中銀錢短缺,家底微末的人家,城中女子衣衫大多便也是隨心,盛夏時節,大多是通體燥熱難耐,便是有無數着薄紗的姑娘少女,時時隱現,卻是分外好瞧;擱在平常地界出閣姑娘不可飲酒這等說法,於宣化城中亦是廢去,故而踏遍城中酒樓,時時可瞧得三五成羣婦人少女,挽臂同遊頗覺倦怠,便是隨處挑起座酒樓,叫得三杯兩盞酒水,飲得麪皮正好微紅,划拳行令,待到盡興過後,談笑而去。

    宣化城中且如此,又何況是富庶至極的八方街,上至八方街中頂頂富貴的人家夫人,下至身在八方街之中討生計的織女丫鬟,皆喜閒暇無事時節,喚得三兩友人一併飲得淺醺,仗醉興賞遍八方街,倒也可覺察着何謂豪氣,何謂意氣,以往瞧來很是順眼的繁花綠柳,胭脂水粉,似乎遠不如那些位江湖人精瘦腰間所懸刀劍,那等原本瞧着書卷氣濃,且時常輕言慢語的細皮嫩肉小廝,倒還真是比不得那等瞧來一身風霜江湖人,來得合乎心思。

    今夜無事,時常是徹夜不歸那幾位公子,眼下大多要麼已然是散盡此番前來所攜銀錢,要麼便是被自家險些氣得急火攻心老爹遣人強行攜回家中,故而一時之間,除卻零散十來桌飲花酒客爺之外,樓中上下很是安生。

    此夜尋常,但見夜色入戶,窗櫺墨淌。

    喬蘭汀蘭二人平素鬥嘴最多,兩人性子更是迥異,百瓊樓當中人盡皆知,這二位才送至百瓊樓不久的姑娘,多半是初生來便很是不對付,汀蘭喜靜,就算是置身此等風月地界,時至今日仍舊是時常羞紅麪皮,尤其聽聞周遭女子葷言,兩耳麪皮不多時就得由剔透白玉,轉爲百瓊樓飛檐之上所鑲紅瑙,落荒而逃。

    此間定然是不缺那等瞧不得人好的主兒,畢竟被這二蘭奪去許多生意,賺不得銀錢不說,尚要挨這百瓊樓掌櫃唾罵訓斥,將原本上好茶湯更替爲散碎茶末,屋舍中講究擺設,盡數撤去,且如若是

    長久並無生意上門,到頭來沒準便要落下座次,改爲端茶送水丫鬟,莫說欲要贖身,只怕終生也難逃得個自在。也正是出於此,許多樓中女子瞧見這兩位二蘭時節,明面上頭規矩客氣,懸着張和善盈盈麪皮,背地卻恨不得使手段,將這兩位近來斂財無數的姑娘麪皮毀去,纔可略微好受些許。

    時久日深,兩位年紀相仿,脾性卻迥異的兩人,卻是交情愈好,雖說於旁人眼前仍舊很是有些水火不容意味,時常嗆火斗嘴,或是喬蘭時常給汀蘭使些壞,將茶湯中注得三兩滴醬醋,或是汀蘭暗地將喬蘭所惹禍患,自行前去說與掌櫃聽,使得前者好生挨兩句訓斥,雖都是無關緊要的微淺小事,卻足夠將樓中女子唬住,誤以爲這兩人亦是不和,從而略微使得衆人手段收斂些許。

    “酒量見長,殊爲不易。”屋舍窗櫺側畔,喬蘭瞥過眼身前女子,後者雖已然是眼尾暈開抹奇好瞧緋紅,醉意倒算不上深,比起初來時節輕抿口淡酒便昏昏睡去,當真高了不止一重樓,而今勉強飲得半壺果酒,尚可勉強不倒。

    聞言常挽雲鬢的嬌弱女子搖頭,“還是比不過你,卻不曉得究竟是如何練出這等酒量,若是不曾記錯,前陣子同幾位公子飲酒,姐姐僅憑一人,便是將幾位公子灌得服軟,糊塗將銀錢奉上,並未做甚舉動。”

    喬蘭卻只是輕輕一笑,眯眼點點汀蘭腦門,同平日裏那等頤指氣使神情迥異,“你我本就家世不同,你家中尚且算不得極清貧,我卻不同,不足八九歲年紀便是隨我爹外出,幫襯些不消太過耗費力氣的活計,早就知曉應當如何飲酒,更是知曉何謂瞞天過海的躲酒本事,莫說是前陣那幾位只中瞧的公子,倘若是外頭市井之中莽撞漢,大抵也可應付得來。”

    喬蘭罕有提及家事的時節,估摸是今日暢飲過六七壺酒水,一時便難得同對座已然紅了麪皮的汀蘭,說起家中事,即便平日裏再潑辣,而今提及家中事,也是一時間紅了眼眶。

    喬蘭其父嗜賭如命,自打自家獨女尚幼時節,便是時常爛醉如泥,連衣裳都時常撂到外頭,卻偏偏不忘耍錢,早年間辛勤積攢下的家底,三五載之間近乎敗了個乾乾淨淨,就連值些錢財的擺設,也教其父皆盡扔到城中典當地界賣了去,到頭來落得個家徒四壁,自家媳婦連同尚幼喬蘭,冬時竟是湊不出一雙厚實鞋履來,卻依舊是阻攔不住已然魔怔的漢子,偏偏是想要翻回本錢來,撇去活計營生不做,終日沉溺於賭坊之中。

    終是一日之間,喬蘭孃親日日飢寒交迫,悲怒相加之下一病不起,不出幾日便是撒手人寰,而喬蘭其父卻是隻惦記着今早草草將喬蘭孃親下葬,未曾出得頭七,便又是去到賭坊當中,直到喬蘭踏入百瓊樓,似乎才略微有些悔改意味,遲遲不願來信,多半是因羞愧難當。

    “家家且不易,你我二人來此的緣故,都是極相似,

    ”汀蘭眼尾櫻紅,無聲笑笑,將杯盞舉起,柔弱身子卻是伏案,挑杏眼笑道,“若非是姐姐麪皮生的比我英氣許多,且自幼不曾記着家中有位長姊,妹妹倒真以爲你我二人本就是一家,緣至此地,當浮一大白。”說罷竟也不顧喬蘭是否攔阻,仰頭飲盡杯中物,而後竟是勉強撐起身子,將眼前人杯盞一把抓到手上,添得滿當。

    “當初幼時,還以爲那些書中所講的賣兒賣女的混人,距我遙不可及,可直到邁入這處百瓊樓中,才曉得其實這等事並不稀罕,銀錢可使鬼推磨,更是能使得人變鬼,”汀蘭髮髻散亂,一時竟看得喬蘭有些心驚,前者自個兒倒是渾然不顧,將衣衫褪去大半,分明是醉意已然深重,險些埋頭不起,“可我卻不怨爹爹心狠,身在此間地界,不說享何等富貴,最不濟也算得上是衣食無憂,既能解燃眉之急,也可使得我眼下並不需費神憂心喫穿,雖說是這份營生見不得人,只憑一身華貴衣裳與平日珍饈喫食,強撐兩份顏面,但也算是容身世上的法子。”

    汀蘭平日裏言語極少,唯獨今日醉後,似是略有觸動,將腹中憋悶不知多少日月言語,盡是吐露而出,倒不像是同眼前喬蘭出言,反倒像是同自個兒對談,入喉盡是酒水,道盡滿腹心酸。

    喬蘭就在一旁,一杯杯一盞盞,將桌上近乎一整壇素果酒,盡數吞到腹中,聽得眼前伏桌少女近乎呢喃夢囈聲響,神情始終未曾有半點改換,擡起來張頂英氣好瞧的麪皮朝窗外望去。

    百瓊樓樓高八九層,自上而下,本應當瞧不清街中行人,可每每一衆人前去窗櫺處簇擁,觀瞧那位騎青牛的黑衣少年時節,都覺得能瞧清後者清秀眉眼,好似連天上日光都是垂青這位少年郎,將面膛照得光彩奪人眼目。

    但當真是傾心的,只怕並無幾位,不過是很是有些豔羨,這位少年不曾將自個兒賣去,便能憑一身本事,閒庭信步悠然過街,而來人大多避讓,醉裏遊街,騎牛而來。

    像是一羣籠中鳥雀,雖是日日飲食講究,籠鑲金玉,到頭來卻依舊很是羨慕外頭野鳥,終日於冷風之中梳理翎羽,振翅而起。

    而汀蘭便是這座名爲百瓊樓的巨籠中,毛色頂好瞧,卻最是盼着飛出窗櫺的名貴鳥雀。

    “被人賣了,還記着替旁人數錢,既是已然能賣兒女,這等人又何嘗能稱之爲人,虎毒尚不食子,說你甚好。”喬蘭飲盡最後一盞酒水,將那枚金銀雙絲勾鑲,綴有珠玉的杯盞扔出窗外,抱起一張絲絃上好的竹琴,略微撥弄兩下,清風過肩,而麪皮憂陰晴不定。

    “彈錯兩音。”

    喬蘭錯愕回頭,卻是瞧見已然爛醉如泥的汀蘭略微擡擡手開口,旋即又是昏昏睡去,登時哭笑不得,剛要罵得兩句,卻又是收回手來,微微翹起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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