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七百一十三章 穿濃霧來落籠頭
    近幾日南公山出奇平靜,原是夏耕已畢,山下村中那處學堂又是開授,且添了幾位歲數尚淺的孩童,也是不情不願被家中雙親送入學堂當中,免不得要同顏賈清說上幾句客套話,送上些物件,權當心意二字。村中人都曉得,這位在此安身兩三載的先生,從來不收銀錢,可教授學問卻是極用心,哪怕是平日嗜酒了些,也斷然不曾耽擱授業,當初踏入學堂裏頭的頑劣孩童少年,經短短兩三載學文,竟是當真比往日懂事許多,同雙親恭敬,時常挑些力所能及的活計,儼然是能以雙肩扛起家中大梁,於是皆是欣喜。

    可顏賈清還是說一不二,分明是有幾家家境尚算是殷實的人家,常常登門拜訪,送過不少銀錢與物件,皆是被顏賈清婉拒,言說並不缺銀錢使,家家不易,倒是不如省將下來,日後倘若是學出個門道,去往京城討取個功名官職,路上盤纏上下打點,定是相當一筆銀子,好生留下便是。

    如此一來,學堂開堂授業,顏賈清也是忙碌起來,閒暇時候坐于山中,同吳霜蹭酒對飲的次數,也是越發罕有,大多時候便是晨時下山,暮色極重時節纔回山歇息一夜,週而復始,並無什麼空閒功夫。

    反觀吳霜,近來更是百無聊賴,平常倒是覺得這顏賈清日日蹭酒,且每回都要將自個兒灌得酩酊大醉,睡到日上三竿,昨日事皆是回想不起,好生厭煩,故而天天都要揪住顏賈清狠狠罵上一通,沒好氣道這般酒品還飲個甚的酒,最是丟人跌份,但眼下這位顏先生終日忙碌,反而是渾身不自在,無所事事,到頭來竟是也前去後山辟穀修行,兩三日纔出關一回,替仍舊坐關的溫瑜預備些菜食丹藥,也好儘早將心結解去。

    望日,月罩霧,白日裏倒是晴朗,夜裏卻突兀生出連山大霧,近處數座山巒,皆難見蹤跡,山巔踱步,唯能見隱約十幾步外燈火,與足下一丈石路。

    溫瑜推門而出,穿一身鵝黃衣衫,長長吐出口氣,徑直走到山崖邊緣,兩腳懸空坐下,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坐的依舊是雲仲那處觀雲處,極目遠眺,可惜始終難以瞧着山外景緻。

    “出關時辰不當,這般霧氣,數載都未必見一回。”

    吳霜從正殿中悠閒邁步走出,雙手倒揹走近前頭,也是望向山外白茫茫濃霧,嘖嘖道來。

    “說句實在話,能見則是好事。”溫瑜似是並無前些時日那般消瘦,看向山外時節,目光也是淡然許多,“許多時候知道眼前皆是濃霧,唯獨留出一條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進退兩難,渾然忘卻了還有那些連這一條出路都未瞧見的人,該是如何艱難。”

    吳霜擰緊眉頭。

    “想以力破局,並非是上上選,近數月來由大元傳來的消息,胥孟府大抵已是將多半壁大元捏到手上,縱使有那般能耐同燕祁曄叫板,亦不見得能全身而退,仍要一試?”修行人消息,總是要快過探馬來報,且不說靈犀三境即可借內氣騰空,光是世上這些處靠山極穩固的地界,消息便是靈通至極。兩三月前頤章境內新立過數處土樓,僅是吳霜出山走動過一遭,便探聽來許多大元中事,部族宗門,大抵已是並無甚抵禦之能,燕祁曄手段如執風雷,不消兩三載光景,就已是將大元境內多半宗門納入胥孟府中,如今饒是大元當中主部,亦不見得能借勢壓過胥孟府,反倒日漸虛空,眼見得大堤將潰。

    縱使瞧不上燕祁曄武道,更是不屑其手段,也不得不認這位原本無名的老者,的確是本事過人。

    “心結不除,境界便一日不可增,就算是再多粉飾,也難觸及到更高一層樓,”溫瑜言語淡然冷清,到頭竟是無端浮出些笑意,“其實師祖也無需顧及,本就是我一人的事,不消爲難。”

    青衣吳霜愣了片刻。

    “師父離山去到北煙澤前,曾交與我一卷陣圖,令我自行悟境修陣,當中大多需高絕境界方可施展的陣法,都使神通斂去,乃至有幾幅陣圖,堪稱得上是傷人八百自毀數千的禁忌手段,也一併斂了去,但經數月以來精修,已是能瞧出些端倪。”

    “虛念一境,有念一念二兩階,卻並非止於念三,念三之上仍有不知多少樓臺,此陣之精,在於數月之間將渾身道行盡數削去,僅餘下斂元初境,與虛念二境,盡渾身奇經八脈萬千經絡之力,使二境脫胎換骨,再起登樓,直至念三其上的境界,雖是後患無窮,可對於修陣之人而言,虛念二境的本事高低,遠比破境來得重。”

    吳霜也知曉溫瑜此言之中的意味,當即便是變了顏色,要上前一步的時節,卻是被溫瑜周遭乍起狂風逼推數步,再凝神看去時,女子身前左右,不知何時已然佈下足有數十近百大陣,籠罩周身,雖是不曾動氣機,然威勢盡顯。

    “反悔早已是來不及,所以此番出關,是同師祖拜別,不日便去往大元,趁通體這身好容易換來的二境還不曾有頹勢的時節,解去心頭大患,到那時再回山來。”

    女子起身行禮,周身大陣堆疊,漸漸斂形,重新化爲原本模樣,朝吳霜躬身再躬身,旋即徑直去到山門之外。

    而從始至終,吳霜都不曾上前阻攔。

    溫瑜還未曾上山的時節,吳霜便是由仍肩挑黃龍的顏賈清口中知曉,溫瑜從來便是心氣極高,可弱與人,但斷然不願受分毫桎梏脅迫,且性情本就清冷寡淡,最適黃龍寄體。但興許是山間人皆是心性淡然,最擅交心,不知爲何便使得溫瑜心性略微軟將下來,從前冷硬如霜已愈不可見,但終究抵不住燕祁曄當初所立心結,一朝盡發,乃至於將自身的三境生生折去,唯餘下一身二境,直走大元。

    雖是有心相助,但依溫瑜眼下心性,貿然跟隨,只怕也不願受此人情。

    青衣吳霜立身山巔,瞧着女子進屋出屋,挎刀背弓,將黑獍牽出,一路狂奔下山,許久過後纔是苦笑不止。

    “諸事雜亂,當真是諸事雜亂,這南公山分明乃是我所立,弟子卻少有聽師父話的時候,個個都不見得是省油的燈。”

    說罷吳霜朝山中張望兩眼,卻唯有霧籠罩,並無人影,又是沉沉嘆過口氣,埋怨雲仲拖沓,總也不曉得早些回山。

    山道之中亦盡是濃霧籠罩,除卻眼前山路,斷難瞧清別處,溫瑜架馬衝下山道的時節,卻並不曾留半點小心意味,只令久疏疾行的黑獍好生撒開四蹄,踏起無數塵土,似狂風拂柳,飛馳下山。

    大概也唯有如此舉動,方可教溫瑜摁住自個兒的心思,不至於胡思亂想,不至於將黑獍馬頭調轉,再返回山巔,等那位已有許久不曾見過的少年。

    可念頭這事,總是得其反,從無順心順意的時節,越是將這等念頭死命壓下,到頭來卻是洶涌。

    雲仲去到頤章京城泊魚幫的時節,還是方過年關,正是顯冷的時節,鵝毛飛雪裹得南公山上下素白,即是京城裏頭日日有雜役嚇人掃去街上雪,不過一兩時辰,就又是疊起奇厚奇厚的一層,馬蹄踏起極滑,行人落腳也需添十足小心。

    那時節,雲仲就結識了凌字樓裏那位老者,時常前去灌上滿葫蘆溫酒,再悠然走回湖潮閣守起炭火,倘若是仍覺得身子極冷,纔將葫蘆中酒水灌上幾口,最是暖身子。

    而每每溫瑜欲要前去京城同雲仲相見的時節,則是事先由書信之中越起時日,由雲仲前去京城城門外頭接應,而後前去凌字樓中,寒暄半日即歸,一向如此。一連數月,溫瑜皆是每隔一旬多時日便前去京城中,直到近乎初春時節,每次皆是遠遠便可瞧着雲仲立在城門內等候,唯獨最末一回,早已是輕車熟路,提前兩三日前去城中,卻也是在城門後瞧見斗笠積滿雪花的少年,獨自站到處屋檐下,望向城門外。

    但問起時,少年只說是外出打酒,正好瞧瞧雪景,終日囚在湖潮閣當中,練不出好劍不說,非要憋出個好歹來。

    後來溫瑜纔是從凌騰器口中知曉,那日少年並非是外出飲酒,而是每到信中所寫日子前後,雲仲都是要早早走出湖潮閣來,懸上今日不見客的木牌,餵過凌字樓對過那尾老貓,緩緩離去,一走便是多半天,到掌燈時節才歸,凍得麪皮青紅,好幾回甚至將虎口指肚都凍出手膿瘡來,到凌字樓上喫酒的時節,奇癢難止,擠眉弄眼撓個不停。

    溫瑜猛然勒住馬頭,狠狠咬牙,直到嘴角溢出嫣紅血水,才繼續鬆開繮繩,朝山下而去。

    一路不知何處雨,穿濃霧來落籠頭。

    山門外吳霜撫撫那尾狸貓雙耳,望向山外,神情依舊古井不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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