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七百三十五章 霧裏尋枝
    正是破關的好時節。

    茫茫白地,原本穿短褐都嫌渾身極容易引熱的季節,身在此地卻是不同,擡眼望去周遭盡是茫茫大雪摧壓而來,遍地一人高矮野草紛紛經此雪塵澆得滿身素白,天地之間除卻滾滾濃雲,便僅剩飛雪瑩白。

    從南公山山腹之中踏入此間神妙地,由原本天上高陽遠懸,街中行人盡皆思渴,至眼下三五百丈遠近處入目盡是瑩白,也不過是剎那,不過離去的時節,也許是心意有覺,也或許是黃龍再度施展什麼叫不上名諱的神通法門,強行使得雲仲目力更上層樓,隱約之間似是瞧見山外山上,站着四位行頭年歲皆不同的故人,雖來此不過多半載時日,可望得依舊是分明。

    其中兩人,不知路過時瞧見過多少次,終日心心念念得見天地之寬,得償所願。

    最喜練拳那年輕人雖說是平日話多,但的確是練的一手很高明的拳術,如何說來,都是有過命的交情。

    大半生鑽研醫術那位藥鋪掌櫃,性子相當不討人喜,知曉僅是嘴上不積德,且擰不過彎彎繞繞,不過在雲仲看來,仍舊是位頂好的郎中,畢竟能從崖愚脅迫的李紫境身中窺出些善念的,怎又是無心之輩。

    所以離去時節,雲仲瞧見這四人時,笑得很是舒心,以至於分明周遭嚴寒冰壑,也是渾然不覺,而是仔仔細細回想一陣,神情和緩朝前漫無目的走去。

    這回踏走雲川的時節,不知是靈光一現,還是起初時吳霜便已是留有指路的後手,登山過後,雲仲便總覺此地總能尋出回返南公的無名幽徑,卻當真是沒想到黃龍借自個兒這重釣魚郎頭銜,竟是釣出三位老者一縷殘舊魂魄來,末尾也是不知這三人的來歷,唯獨能揣測到的,便是那幾位老者必定是來頭甚大,說是看守走雲山這方隘口,也並不爲過,只是如此輕易放行,倒是引得雲仲狐疑不解。天底下從來也無那般平白取利的道理,落在雲仲這等年紀雖淺但已算是位老江湖的劍客眼中,也並無多少牽強謬誤。

    舉步百九十步,周身漸冷。

    原本就是一襲夏時單衣,如今邁步積雪之間,除卻身後青牛與雲仲鬢髮以外,再無多少雜色。

    青牛肉厚,自然也是不畏雪地嚴寒,打過三輛個寒顫過後,便是如往常一般搖頭晃腦跟隨雲仲步步前行,只可惜周圍盡數被積雪所覆,哪怕是口舌始終不安生,也總不好將草木上積雪盡數舔舐乾淨,而後再喫幾口枯草。對比於青牛這般淡然,雲仲則是並未有那般防冷,百來步距離,只覺那身白衣分明是遭隆冬涼風吹得通暢刺骨,頻頻蹙眉朝前觀望,卻始終不曾看清前路,似乎茫茫雪域,空無一物。

    白衣劍客有一搭沒一搭同身旁青牛搭話。

    “真要是飢寒交迫,你可得擔待着些,沒準便要割去幾塊肉來填肚皮,若是能走出這鬼地界,往後甭管是多金貴的草料,都得給你買來嚐嚐鮮。”

    先身在宣化城中捱過足足半載多的酷暑,而後又是得見崖愚附體的八方街街主,這不足一載年月之中,雲仲已見過太多古怪事,還有從旁人口中聽來的昴日官這等稱呼,皆已是令雲仲見怪不怪,於是即便分明離了走雲川,騰空而起,卻又無端遇上眼前這等不知幾千裏雪原的景緻,亦是不曾驚惶,只是裹住衣裳,還不忘同青牛打趣,半真半假。

    只是再度朝前行時,身後有馬蹄踏雪細細簌簌聲響入耳。

    三騎由遠及近。

    雲仲回過頭來時,神情略微有變,不過很快又是盡收,掃過兩眼手腕娜美由黃入青的黃繩,還是不曾驚動黃龍,而是立身原處,等候三騎將自個兒圍住,纔是擡眼仔細打量。

    爲首漢子容貌最是古怪粗獷,方巾勒住髮髻,鬍鬚鵝黃,馬鞍橋懸過雙刀,且身後尚背起柄短槊,兩腕鎖蟒皮,如何瞧來,打扮都是像極大元中人,可也略微有些不同,催馬匹上前時節,上下端詳端詳白衣空手的雲仲,不着痕跡皺皺眉。

    “小子,出門在外,不帶趁手兵刃,怎麼闖蕩天下,錢財也未必能護住,更何況是揚名。”

    雲仲一咧嘴,攤攤兩手便打算耍混,“在下可沒說自個兒乃是闖江湖的人,更是渾身上下也擠不出幾枚銅錢來,要刀槍劍戟握到手上,忒不像回事了。”

    黃鬚漢一旁兩人皆是發笑,其中胡茬較短的漢子拎起槍來扛到肩頭,同身旁那頭戴布巾方士扮相的年輕人道,“瞧瞧咱兄長多半又是技癢難耐,見着個少俠模樣的後生便要討兩招,沒準人家不過是位文弱書生,偏要同人爭鬥,當真是欺負人,生在這荒涼地又不缺銀錢,何苦處處同人比鬥。”

    “他若是書生,你二人便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孩童。”黃鬚漢緊緊盯住雲仲兩掌,面露喜色,頭也不回罵道,“就憑這兩掌之中未曾褪去的老繭,此人便並非是尋常人,年歲不大,右掌老繭卻分明是消過些許,足能知曉是練劍許久的行家裏手,倒是未必打得過我,你倆出手,多半走不上幾合。”

    “練劍的?”黃鬚漢突然止住話語,很是興致高漲,瞅向立身原地的雲仲。

    雲仲卻只是微笑搖頭。

    “休要哄騙咱,練得是刀是劍,一眼便能瞧出根底,今兒若是不同咱狗過兩手,你小子就算是身無分文,咱幾個也得將你這牛牽走,許久不見個葷腥,剛好開一日葷。”黃鬚漢也不多話,駕馬倒退兩步湊到頭戴方巾那位年輕人身前,伸出隻手來,“甭成天揹着那一對劍佯裝自個兒乃是什麼世外走出的天師,驅鬼斬妖的本事半點不識,每逢喝酒喫肉時,你這假道人卻是比我二人都要眼熱,咱不欺負手無寸鐵的主,借柄劍給那後生,吃不了甚虧。”

    三人之中唯這黃鬚漢生來力道便是剛猛,雙刀不見得快似雲雷穿山,但勝在膂力奇高,常人難以託舉雙刀,落在黃鬚漢手頭卻可耍得生風,只看這莽漢肩頭足比常人寬出近半,便知其力道極強,而反觀其餘兩人,走得多半乃是憑技法取勝的路數,非但未曾顯得壯碩,竟是比雲仲消瘦許多,那位身負對劍頭戴方巾的年輕人也是拗不過這位黃鬚漢,只得是神情苦悶解下柄長劍,拽出劍鞘甩到雲仲眼前,仔細打量幾眼,卻已是記不起究竟何時見過這位年輕人。

    雲仲還是不曾接劍,眼前劍貫入雪地時激起數片飛花來,神情卻是微微一動。

    “比試的膽量都無,就莫要學江湖中人打扮,白瞎咱難得想同人過過招。”

    黃鬚漢目露鄙夷,擡手便使右手刀挑起劍鐔,卻是發覺眼前雲仲不知何時已是握住劍柄,縱使是運了五成力,那口劍仍舊紋絲不動,唯有劍穗迎風飄擺。

    時隔數月。

    當初自打見過自家師父雪中劍舞,便從來是劍不離身的那位窮苦小鎮中的少年,終於還是握住了一把劍。

    好像那柄劍中原本就有洶涌似天河落地的浩大劍氣,也自雲仲握緊劍柄的一瞬息,頃刻席捲周身三丈雪地。

    黃鬚漢攥緊雙刀大笑兩聲,便是翻身下馬,任由受驚馬匹朝遠處疾馳而去,將掌心雙刀擰成兩朵凜冽長葉,迎向眼前已是濃郁堪比飛雪的條條劍氣,相接時候火星迸濺,生生爲這股劍氣撞出數丈餘,周身負傷多處,暢暢快快嘔出兩口血來,纔是止住身形。

    站在原地的雲仲皺眉,提起劍來橫在當胸,分明已是一擊令那漢子喫癟,眉眼之中卻是無半分喜色。

    秋湖于丹田當中沉眠許久,雖先前遞出那式夜照霜,已算是略微解去癮頭,不過此番才一握劍,便是將無邊無沿劍氣灌入長劍周身,再無分毫保留。

    但在如今雲仲看來,這一劍乃是秋湖所遞,而非是自個兒的本事,故而蹙眉良久,握住手腕黃繩。

    “這一劍算是在下取巧,理應讓你兩招。”

    黃鬚漢愣了愣,隨即咧嘴。

    平平無奇一刀。

    那漢子壓根未曾遞出甚神通,也不曾見刀芒百丈,在旁人看來此一刀興許尚有些拙劣,更算不上中看,只是快步上前力劈而下。

    白衣劍客身後雪壑炸開十丈,分明已是舉劍相迎,可牢固劍刃上頭依舊留有一處極分明的崩口,連同雲仲握劍右手虎口一併皴裂開來,血水落地,很快同腳下雪塵相融,化爲硃紅一片。

    “咱曾經赤腳走得天下,誰人阻路便是一刀迎之,山河攔路便斷山河,仙人止步便斬仙人,由東山日起地直行到西壘落日地,行無可行,去無可去,方算刀意圓滿無暇。”

    “你的劍很好,可惜還不夠,起碼方纔那磅礴劍氣,並未將我斬爲兩截,空有一身劍氣,卻尚未得其神,不過鏡花水月,霧裏尋枝,逃不過落在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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