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七百五十五章 世間最難解
    接連幾日逗留南公山,趙梓陽倒是同雲仲說起不少此行所見所聞,言說起夏松飲食勝景,或是雕樑畫棟,即便是相當不樂意承認,這等起屋構梁手段,的確也比頤章或是西路三地高明太多,到底是自古以來聞名遐邇的中州地界,這等手藝傳承,比起大齊分崩離析過後纔有的西路三國,怎麼都比不得。

    當然除卻這等事之外,趙梓陽唸叨最多的,還是路遇之人,與些許世事不易。當初才步入夏松邊關地界,就遇上有兩位目盲之人,夫妻二人皆是因眼疾,少年時節已是不可視物,遭家中人遺棄,好在是多年來走南闖北,由打街巷市坊中同樣貧困潦倒之人學來些唱曲撥胡琴的本事,一來二去作伴度日,直到如今已是年近花甲,膝下無子,卻也是每日不曾閒起。到天色初明尚無雨的時節,老漢攜起胡琴推車,老嫗則是記性好些,在前引路,常人走上一盞茶功夫的路途,二人足能走上近半時辰,纔是摩挲去到城牆邊不遠處牆根處,老漢奏胡琴,老嫗則是開口唱起戲文來,倘若有過路人聽得舒坦,或是出於心善,則是將兩枚銅錢擱到兩人身前乾淨瓷碗當中。

    趙梓陽曾與二人攀談,老漢言說,牆根後有一戶心善的人家,從來都是不曾出門與自個兒閒談過,可自從將賣唱地界改到此地,每日都有過路人舍幾枚銅錢,即便依舊是過得清苦,可怎麼也能對付溫飽。雖百思不得其解,可幾日前聽過有過路人駐足在此,評點這幅字寫得神意內斂,且筋骨分明,當真是一幅好字,再想起時常聞聽牆根後那戶人家常有劇咳聲,揣測大抵是位年紀不深的書生,奈何實在是不便走動,煩請趙梓陽前去替兩人瞧瞧,究竟是寫過何等一幅字,順帶謝過那位好心的讀書人。

    而果真也不出老漢猜測,牆根不遠處就是戶人家,只是窗漏屋陋,唯有牀榻桌案,其中住着位面色慘白,還未足而立之年的書生。

    書生少年時患癆病,而今已是病入膏肓,實在無錢財醫治,只得憑自個兒筆墨書畫的本事尚可,寫罷字畫轉交與友人替自個兒賣上點銀錢,哪裏還有餘錢尋醫問診,故而纔是拖到如今,日日咳血,大抵就算是高明郎中也難醫治,倒不如趁這等時節做些好事,哪怕是爲行善積德,寫下一幅字替那兩位同樣命苦的兩人多招些生意。

    那書生曾說世上有許多人分明自己過得也是差勁,但每逢瞧見苦命人時,總是要生出來些同悲慼的滋味來,自身尚在水火,還看不得天下疾苦,友人說他乃是個糊塗人,但每逢這時候,想起天下志同道合之人極多,心中就能暢快些。

    到頭來趙梓陽也是不顧以李扶安絮叨不滿,將身上所剩銀錢一分爲二,一半偷偷壓到書生桌案角落的破碗下,一半則是趁着離去時節,放到目盲老漢老嫗包裹之中,並沒敢放置到瓷碗中。

    雲仲聽罷過後也是一陣唏噓,不過還是朝自家三師兄伸出枚指頭,“雖說許多事不可改,但這銀錢給得值。”

    但趙梓陽卻不曾覺得寬慰,反而是拄着那杆長槍坐到臺階之上,望過一眼心眼極好的小師弟,輕輕搖頭。

    “可要是當時我身上不曾有銀錢,或是若是給了人,連京城都去不得,那又該如何講來。心善沒錯,但也分個輕重,有人渾身家底唯有兩枚銅錢,卻是冒着餓死在外遞給旁人,此爲至善,有人腰纏萬貫,但也只樂意給窮苦之人施捨兩枚銅錢,這也是善,都是能拿出自個兒的利填旁人的苦,皆是善舉,不過我給罷銀錢所想的,卻是並無多少歡愉,而是惦記着往後應當如何喫飯。”

    “想要助人,自己的本事,當然越大越好,要麼怎說是窮則獨善其身,達則施惠四方,這句話在我看來,最是能勸師弟。”

    知曉趙梓陽話中深意,雲仲則是有些不好意思撓撓腦門,很是窘迫笑答,“知道知道,下次拼命出手的活計,儘量少做,起碼掂量掂量高低再說。”

    吳霜幾日前就言說過,整天瞧着雲仲身在山間,很是厭煩,與其在山間練劍行氣,不如趕緊下山去,一來可歷練些心智,二來總要有些緊迫滋味,纔好修行越發勤快,再說回來,念頭冗雜的弟子身在山間,卻始終算是個隱患,倒不如下山找尋個好乘涼的地界,哪涼快去哪快活。這話如若是說與旁人的,大抵都以爲是吳霜喜清淨,再者催促弟子修行,連趙梓陽聞聽過後都是頗有些微詞,分明雲仲才返山間不久,便要趕下山去,當然要同自家師父好生說道一番,卻不想被自家師父使劍尾狠狠敲過幾下頭頂,而後使袖口掃處十幾丈,這纔是不敢再言此事。

    趙梓陽不明所以,雲仲卻是清楚得緊,自家師父這番舉動,多半是因自個兒那場引動火氣的怪誕夢境,透露出些心思,被吳霜看穿,這纔打算將自個兒逐下山去,意思也很是清楚明白,若是不放心這些人,就一一前去見見,與其這麼日日惦念,倒不如眼見過後安心。

    所以這兩日以來雲仲已是將包裹收拾妥當,且是忙裏偷閒,去到周遭地界走過兩趟較爲兇險的近鏢,積攢下些銀錢,準備妥當,打算不日下山。

    “小師弟要下山朝哪去?算算時日的確也該是還鄉,奈何又要顧着修行,又需應對些麻煩事,雖是如今五絕已是許久無音訊,但如何都總有些心頭犯嘀咕,真要是想下山,不妨先返鄉瞧瞧。”提及此事,趙梓陽就很是煩悶,朝李扶安暫住屋舍瞅去,“起碼還知曉自個兒故鄉家世,總比不得那等成天誆騙旁人,到頭來一無所獲的疲懶人,這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果真是因日日同這人混跡,纔有今日性情。”

    不遠處李扶安正坐到屋中搖扇,蹙眉思索,很是猶豫不決,卻是無端心頭一頓,眼皮跳了又跳。

    “先去大元一回,溫姑娘下山,總叫人不放心,哪怕是對大元眼下局勢知之甚少,但也始終不能冷眼旁觀,眼下雖除卻師叔這等門中干係再無瓜葛,可既是難以安心,反倒不如親往大元走上一遭,而後再一路回返,返鄉瞧瞧。”

    此事雲仲沒瞞着自家三師兄,說來仍是難,但明明知曉溫瑜心意已定,一味隱瞞倒更是無趣,索性就同趙梓陽閒談時節,將此事從頭至尾說過,卻是惹得趙梓陽也相當不明所以,連連稱溫瑜也是古怪性情。

    “你兩人倒也是古怪得緊,說是兩情相悅並不爲過,更別說是一通外出經過生死,怎就如此隨意要斷得如此徹底,論性情說情意,如何看來都理應登對得緊,若是當真就如此分道揚鑣,要我說來也很是可惜。”

    閒談時無事,雲仲恰好將佩劍拽出,仔仔細細使砥石磨光劍身,山巔日頭極好,劍身上頭甚至都能映出面孔來,所以雲仲也突然停了手,將長劍擱到一旁,愣愣望這劍上映出的那張麪皮,許久才接過話茬。

    “與人交如銅鏡,可窺自身高低貴鄙。”

    “若我是溫姑娘,雖是有些情意,可一個天資差到許久都看不見三境,且是窮鄉僻壤當中走出的少年郎,又怎麼能入眼,更何況此番離去,本來就是存了同胥孟府拼死的念頭,既然不曾定下心來同這人面對日後風雨大好河山,無論有無理由,都可以撇到身後。”

    趙梓陽詫異看過雲仲一眼,不由得將眉頭皺起,湊到自家師弟眼前,低聲問道,“那依師弟說,當初我修行時節雙腿險些廢去,遇上的那位姑娘,難不成也是嫌我既無家世,也算不上勤勉,故而才許久也不曾來過,乃至音訊全無?”

    話到嘴邊,雲仲生生將話嚥下,樂呵道來,“師兄天資極好,且也是越發勤勉,師弟覺得,大概還是因爲那位姑娘有些隱情不曾言明,不過天地雖大,倘若有心去找,便多半能找到。”

    “有這話,師兄陪你走一趟大元,正巧近來有些閒暇,權當是謝過小師弟奉承。”趙梓陽眉開眼笑,明明是雲仲所言正巧合了自己的念頭,卻是隻字不提,拍拍雲仲肩頭,扛起長槍悠哉遊哉走回屋舍。

    近兩日都是御劍懸停到南公山上半空的吳霜,也同樣聽見了雲仲這番看似無心的言語,眉頭皺起又松,往復許久,還是壓下念頭不曾落在山間。

    這話似乎並沒出錯,但似乎又錯得極爲明顯,世上許多知曉講理的人,大概都能開導一番,但唯獨吳霜不行。

    糾結猶豫許久,吳霜終究還是罵了一句哪壺不開提哪壺。

    “爲師都還不曾知曉道侶身在何處,就是想要勸兩句,都無從下嘴,你小子倒真會出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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