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八百一十九章 劍客讀書,理不直氣也壯
    “鑄劍鍛鐵這麼個行當中算不得金貴的活計,算起來往往免不得要被人稱上句有辱斯文,至多不過是賣力苦活,兩三位筋肉鼓脹青筋顯現的莽漢將燒紅好鐵拽出,火星飛濺敲上上百錘上千錘,無非是捶打出個粗胚,在於那些自詡通曉文末之人看來,山野村夫無甚本事,纔不得已做這等行當賣把力氣。”

    “但在老夫看來,雖說的確只是門不入流的行當,可也並不盡然。”

    老漢敲罷淺橘鐵胚,旋即也無多少心思繼續下去,將手中錘鑿撂下,拽過兩柄長椅坐下,鬆鬆垮垮舒展腰背,順帶前去那口井邊,看過兩眼,而後纔是繼續道來。

    “起碼這門行當,需把手頭那點力道控制的穩當,凡需敲打的地方,若是用力淺了,錘鑿落下徒添印痕,耽擱功夫不說,少了一氣呵成的快意,用力猛了,將好鐵敲出個凹處來,再想填補,又豈能是那麼容易的小事,之所以那些位世上鼎鼎有名的高人,多少都通曉些鑄劍鍛造的本事,大概原因便在於此,能憑此事驗明近來心境如何,進退如何,並不如世人所說那般容易簡單。”

    雲仲卻是嘿嘿笑過兩聲,無意扯動劍傷,登時疼得倒吸一口涼氣,話到嘴邊,又是遭橫欄一道,堪堪咽回肚裏去。

    似乎高人做事總要有個原因,無論是修行還是打鐵,都要毫無例外講出來一番道理,雲仲如今對這話並無多少在意,只是有些時候閒暇獨坐的時節,也曾想過如若自家也成了天底下有名有姓,能站到武道一座山山巔上的時候,會不會也要時常同後輩同輩打啞謎。只是這麼看來,還是要多開卷,以便觀書之後,能使得對談說話時節,也與人打一兩句啞迷機鋒,說上兩句連自己也未必能聽懂的深話,也算是忒長面子。

    但仔細想來,其實這位老漢口中話也並非只是一味打啞謎,不論吳霜還是那位境界高到嚇人的欽水鎮水君,都通曉鑄劍煉器的能耐,雖不見得同眼前老漢這般親自赤膊拎錘敲打兵刃物件,但如何說來,倒也是殊途同歸,大概用以自省或是暫且解悶,倒也並未有多少差別。

    老漢不曉得在此地捶打過多少年燒到滾紅明黃的好鐵,而今眼力言辭都如錘鑿那般,直奔要害,且不留半點情面,乾脆挑明話笑罵道,“你這後生還真不實誠,分明心裏頭想的是這老頭子不過是打過許多年的鐵,卻非要歸結到什麼知進退上去,螺螄殼裏做道場,無家可歸露宿街頭偏偏要說天爲被褥地爲暖牀,聽着當真費勁。”

    雲仲報赧一笑,“不瞞着前輩,的確這麼想過,可隨後就改了念頭,世人總將這等話歸結爲食之無肉,棄之有味,但晚輩幼時家貧,即便只是棄之有味,也樂意好生品上一品。”

    老漢大笑,卻是不知爲何拍了拍井口,當即井口搖晃。

    “賒賬買酥,難得有這份心思,我老漢豈又是那等不知好歹的市井混賬,既然你這後生囊中羞澀,不如就來老夫這鐵匠鋪中,暫且做個打下手的夥計,雖說生意不見得好,可起碼也足夠喫喝,分你一杯羹,算是老夫還你這份人情,如何?”

    於是老漢鐵匠鋪裏,第二日多出一位腰間不掛劍的劍客,時常有幾位城中人去到鐵匠鋪裏的時節,大多要狐疑許久,心說這位有能耐斬蛟的劍客,爲何就能心甘情願前來此地,與這位脾氣相當差的老漢學着掄錘進鑿,當真是古怪,且瞧這位劍客的面色,每日都很是樂在其中,雖有心詢問,但到頭來都不曾問出口來,只是往後鐵匠鋪的生意,一日紅火過一日。

    饒是明知曉鐵匠鋪生意越發興隆,乃是因雲仲而起,老漢操練雲仲,卻依舊不留有半點情面,往往一柄不需開刃的壓衣刀,雲仲都要鍛打近乎足足兩日,才能瞧見老漢略微點頭,這才淬火成器,饒是練劍多年雲仲雙肩臂膀力道並不淺,可照舊覺得很有些疲累,但過後打道回府,同葉翟閒談飲酒時候,又禁不住苦笑。

    自己身在此界無意之間破開三境,原來還覺得自個兒已然堪堪邁入到所謂高手境界,雖還不曉得如何御劍騰空,怎麼說都略微有了些劍仙的架勢,卻沒想到竟是陰差陽錯,去到鐵匠鋪中當了一位最是尋常的學徒,除卻終日掄錘鑄刀劍鋤耒之外,還要守着學徒本分,添茶送水,買酥打酒,近來老漢竟是連竈臺也不願見,而是令雲仲整日換樣做菜安置飯食,像極了一位甩手掌櫃。

    雖然是如此說,可雲仲倒也不覺得有甚委屈,原是入行愈久,愈覺得鍛打刀劍同樣算門學問,劍術講究進退自如,或是運劍無前,鍛打刀劍亦是有相通處,即便算不得什麼富貴行當,但既然是這位來頭甚大,僅僅能揣測出個六七分的老漢開口相邀,此界當中,就斷然無什麼害人的道理,何況經區區十幾日,耗費到練劍上的功夫不增反減,劍術卻穩固更多,對上那位守五十窟的老漢,竟也能勉強抵擋兩招。

    只是到頭仍舊要被好生教訓一頓,留幾道劍傷。

    葉翟與水月近來亦是心境愈好,對比初來乍到時節深居簡出,如今天色好時,經常要相伴外出,已是將整座雄城轉過足足一圈來,又要將眼光挪到很遠處地界的玉樓高廟處,終日不閒着,在雲仲看來當真是極讓人羨慕的事,可又生不出半點妒心來,所以入暮時分,在院中炭火中添好柴禾,溫酒等候的又換成了剛從鐵匠鋪中走出不久的雲仲,小爐熱火,酒茶添香。

    轉眼已入冬月。

    已然蓄起些微須的劍客,也穿起一身青衣來,昨日才飄過一場雪,紛紛揚揚沾到院落正中那身青衣上,四面風轉,冷風呼嘯而來,呼嘯而去,雪花無甚立場可尋,自然騰空。

    一場雪而知暖難得,雲仲整整坐過一日賞雪,突然想起府上且有本未曾看過半的書卷,尋思半晌,還是將酒水推開,緩緩飲茶。

    自認總不是那等唸書的大才,即便旁人看來很是淺薄的書卷,雲仲讀來也需耗去不少心力功夫,那捲書中提及所謂諸如明明德這等極拗口艱澀的大小詞段,若是飲酒,沒準真要將滿腦瞧得滿是漿糊,哪裏還敢飲半點酒水。

    想到此雲仲就很是有些苦笑的念頭,幼時讀書,覺書中雜草叢生,偏偏待到這般時候,纔要重新端起書卷來,當然比不得那時,大抵是過了好時節,但總歸是開卷有益,尤其被葉翟提點過後,不論今日忙碌與否,除開練劍修行打鐵之外,其餘閒暇,皆是在府邸當中觀書。當然時常還要去到對門葉翟府上,替葉翟守屋不說,還要惦記着葉翟院落那處坍塌院牆,時常騰出空來修葺,日子過得倒也緊實。

    上回葉翟回府時節,倒也是替雲仲解惑過,到底是在白毫山上足不出戶,常常將自己囚於暗室的主兒,不論學問見識,數百載春秋積攢下來,如何都能指點雲仲些許疑惑,但並未盡解,而是令雲仲先行自悟,若是有實在難以想通的,不妨就將自己念頭墊起,就如同壞過一腿的八仙桌,先行取書墊起一角,也能平穩一時。

    “兩人倒是神仙眷侶,外出同遊,讓我做鎮宅守門的石獅,着實有點心煩。”

    雲仲搖頭,纔將最末尾的院牆修葺妥當,便自行坐回院落正中,望天上雪花遭狂風吹得四散開來,大朵雪花化爲散碎雪塵,比起初落雪時瞧來更爲勢大,相隔十步,難看穿雪幕,頓覺無趣,更覺得還是通體生寒,收罷物件茶爐,仔仔細細將火盆滅去,而後走出葉翟府邸,栓住門戶,自行回屋舍當中,撣去衣衫上雪花,跺腳幾回清除雪塵,而後才坐回展卷觀書的桌案上,繼續捧起那本使秋裏黃葉記頁的書卷,眉頭時松時緊。

    書中艱澀,着實有些折騰眉頭。

    雲仲府邸頂檐有處聽風孔,乃是上任宅邸主人耗重金託人鑿將出來的,東西兩孔,上雕螭吻,憑一劍鎮之,兩方聽風孔互相照拂着,平日聽風倒也很是方便,聲聲入耳,最是惹人安眠。

    可今日大風,這聽風孔中嗚咽嘶嚎,則很是有些擾人兩耳,縱使雲仲自認還算心定,仍舊被這聽風孔中傳來的長風嗚咽聲擾動兩耳,當下很是躁悶,打量打量屋樑,還是斷了堵住聽風孔的念頭,畢竟是借住,若是無意中毀去,倒是不美。

    街外葉翟駕車回返,剛巧行至此街中時,神情一時很是古怪。

    街道之上,是條猶如蛟龍盤踞的劍氣,數百步有餘,遮住浩蕩冬風,雪花倒是不曾阻擋,可盡數被這道劍氣橫攔,斬爲粒粒分明的雪塵。

    誰說讀書人就講理,起碼這位正讀書的雲仲,眼下可一點不講理。

    但的確很是氣派。

    有浮雲則斬浮雲,有大風即攔大風,劍客讀書,理也佔住,氣也佔住,所以能稱理直氣壯,就算是理未必直,氣勢仍舊渾厚壯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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