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八百二十一章 嬌娥紅袖
    風雪初停,城池內外百姓也大多裹起厚實衣裳,數日風雪隔街難見人蹤,免不得要在家中憋悶上一陣,說來倒也算是樁自古而今的怪事,倘若是忙碌時候,堂客大多賢良溫讓,漢子外出討生計,女子身在家中操持家事,看護子嗣孩童,有條不紊相當老練,而偏偏待到在外漢子被風雪所阻,好容易還家每日相見,卻又未免要吵鬧糾紛,惹得左鄰右坊不勝其煩,上門找尋過許多回,仍舊無果。

    關乎此事,葉翟曾同雲仲講過些私下見解,說若是男子許久不歸家,兩兩皆是想念,反倒容易將這些日分別時所受的委屈苦楚勻去大半,好生道幾句久別之苦,至於那些雞毛蒜皮瑣碎小事裏所受的委屈困苦,好像自然而然就算不得甚,所謂小別勝新婚,就是如此道理;而若是長久不見,則略微有些生分,當然也不適宜相見過後就將滿腹窩火怨念當即吐將出來,比起每日相見,柴米油鹽瑣碎,家中坐鎮之人與外出討銀錢之人,各有各的難處,所謂相知和解,終歸是少數,往往要把自己所受的苦頭,放在對方之上,並沒有多少人能想到所謂設身處地,就算難得想到一回,多半也不能盡數體會。

    而等到雲仲再想問葉翟時,後者早就猜出其心思,笑罵道了句憨傻小子,尋常人不過匆匆數十載年月,即便那等垂垂老矣之人,按說最明世事,亦未必能確保事事都能做得妥當,更不見得就能無想無念,想清人間道理,可若要兩人都存世數百載,許久不曾謀面,反倒容易拋去諸般雜念,不願將所受相思之苦論個高低大小,當然就不會成天吵嚷,起碼不會爲舊怨遺憾,遮去心頭愛惜。

    葉翟還說,其實每人細想之下,都曉得眼前人比什麼舊怨委屈重要,但能想清,與能不能做好,從來都是兩回事。

    風雪過後,城中除卻各家各自唸經之外,人們最常掛在嘴邊上的,還是天上鬥牛,經過這場數日大雪過後,彷彿比原本雄渾許多,此間人大多講究此事,逢年過節時習俗講究,比起雲仲聽過的還要繁雜些,如今天上鬥牛星光華大盛,免不得要令不少人揣測,想着要對應上古時年月裏的說法,免得得罪上蒼,降下是非來。

    大概唯有云仲與那位老山神幾人知曉,所謂天有異象,與尋常百姓口中所言的劍胎出世,仙家降世無有多少干係,故而每逢從街中走過時,比往日更要覺得睏倦的雲仲,聽聞旁人議論起斗牛之間光華璀璨,最多隻是微微一笑,並不在意。

    鐵匠鋪外牌匾老舊,前幾日卻是有不少百姓前來,同老漢先行知會一聲,要更迭家中農耕器具,故而近幾日打鐵聲不停,當然就沒剩什麼閒暇,這等學徒需要勞心的事,還是落在雲仲身上,挑選足足幾日,纔是從集市處挑來枚齊整花梨,同店家商議妥當,修成四方厚薄均實的牌匾,預備妥當齊整之後,卻是犯了難。

    原是因老漢從來也不曾提起過這處鐵匠鋪有甚來頭,也不曾提及名諱,從前那方古舊牌匾遭蟲咬去小半,壓根瞧不出字跡,僅能隱約瞧出牌匾兩側,似是有游魚水波紋路,除此之外皆是枯朽,蛛網纏繞,土灰裹蛛網,土灰之上再壓蛛網木屑,越看越是狼狽寒磣。

    正午之後,老漢破天荒小飲過兩盞酒,說是年年雪來時總避不得癮頭,也僅有這點積年的老喜好,遲遲未曾拋卻,好像總要做些什麼,才更像是個世間行走的活人,而後就再打不住飲酒念頭,一氣飲過數壇酒水,果真有了些人氣,指點雲仲鼻尖,毫不客氣罵了整整炷香光景,仍舊覺得相當不解氣。

    醉酒老漢言說,雲仲本來就算不上什麼年少有成的天佑大才,真要學別人什麼天下才氣一石,我獨佔八斗的狂悖路數,其一是根本沒有那等才氣相輔,撲騰得勤快,反倒是不倫不類,其二是心性乍看之下雖年少老成,但實則卻是難以捉摸,時常要將念頭走入死路歧途,就算是這等退無可退,指望憑一身劍氣破局求變,能解近渴,未必有利長遠,如若連這無計可施的終招都不曾徹底將這積攢多年的胸中鬱結解去,待到山窮水盡時,再無路可走。

    雲仲始終一言不發,靜靜聽老漢大發雷霆,眼見得老漢險些要將指尖戳到自己額頭,仍舊是低頭不語。

    “無論是打鐵鑄器還是閒聊時節,老夫都勸過你這後生,天底下哪有心中始終剔透無憂的人,多少總要爲胸中困惑不解,與往日不曾梳理妥當的舊念頭困住手腳,本來就可稱之謂人之常情,心思糾纏在所謂善惡,所謂求之不得,所謂自認菲薄上去,古往今來如此想的人並不少,但你卻偏偏挑了個頂頂的下策,真覺得三境就能同輩無敵,還是真覺得用自己拳頭壓過理,而後就能自己定規矩?”

    “當真混賬。”

    老漢面色鐵青,罵罷這句過後,餘怒未消,擺手便是將雲仲掃得倒退開去,跌坐到後院之中,順帶瞧見那方未題字的牌匾,也一併擡手掀到後院,將門戶鎖起,再不理會半點,倒頭酣睡。

    雪融時最冷,今日天外,陰雲盡掃,冬陽貴賽金,懶散灑到後院當中,飛檐掛凌,光奪人眼。

    雲仲起身打量周遭,輕聲嘆氣,無意發覺那口井中,未曾結冰,伸手攪水,竟是極暖,不由得多瞧過兩眼,百無聊賴,索性坐到無雪臺階上,拿來牌匾橫在膝前。

    “小友似是對小神這方井府很是好奇,可願進來一敘?”

    井水四濺,有人踏水而上,站到井外,淺聲問詢。

    此人乃是女子,雖頭挽素簪寬袍大袖,仍是絕色,皓齒明眸眼波流轉,山嶽勾連錯落,崎嶇不平,同坐在臺階上的雲仲欠身行禮,萬福收去,繼續開口,“小神乃是這方小境裏司溪井渠流的小神,近來百載,司江河的神仙許久不曾見過,多半是沉眠下去憑香火祭拜溫養,唯獨小神一力苦撐,又怎會是那等修行有成的妖物對手,雖不知爲何那頭惡蛟突然羸弱下去,受諸事牽住身形,到頭也不曾出手,不想剛好被你這少年人斬去,算是幫了小神,故而才唐突露面,請同去一敘。”

    府邸當中記載此界神仙土地的書卷古籍當中,雲仲記得還算牢固,的確是有山神水神這等說法,更加之不久前曾認出那位老山神,心下亦是信過幾分,卻並不急於點頭應下,而是躬身還禮,連連擺手。

    “順手爲之,當不得前輩如此,更不便登門叨擾,只是正好在下有些疑惑,不知可否斗膽,請解疑一二。”

    女子欣然點頭,亦不避諱,而很是隨意坐到檐下臺階處,兩眼望向雲仲,輕點頭示意但說無妨。

    “這方小界究竟是何來歷,先前曾問過四君,不過並未細講,一來是狐疑這小界來歷,二來便是想曉得,爲何這鐵匠鋪後院當中,能有口神仙落戶的水井。”

    並未隱瞞,雲仲蹙眉問起,順帶將那方牌匾立起,兩手揣入袖中,開口問詢。

    顯然此事說與不說,引得女子很有些矛盾,猶豫許久,還是細聲慢語道來。

    此界喚作雙魚玉境,之所以如此得名,是因相傳此界纔開時,有古時聖賢投入此界兩頭游魚,頭尾相銜,於是自成天地,哪怕是在此地修行有成,或是受人間香火供奉,萬民心念得取神仙果位,存世極悠久的小界神仙,都已是不曉得此界由來,只知曉前後共歷三位小界之主,如今此方小界,便是四君爲主。而至於這處所謂的鐵匠鋪,女子則是似笑非笑瞥過兩眼眉宇之中略有明悟的雲仲,說了句如你所想那般大抵相當,便不再多言。

    “乍看之下,四君對於這一界,向來少有插手,但對於此界中的大小生靈,總歸是揹負一座大嶽,更莫說是我等這些位小神,本來就無甚香火可言,比不得古時人間那些位神仙,如今此界爲四君所掌,自然而然巧取豪奪去不少,更不允百姓隨意供香火,能耐愈發不濟,莫說是掌管山川流水,連自保都成燃眉之急,興許用不了多久,我等這些亙古就同小界共存的小神,就再無幾個能撐將下去。”

    雲仲不爲所動,“山神手段仍舊玄妙,爲何?”

    “你並非是山神,又怎能知曉山神爲保如今的手段本事,究竟用何等價錢換來自保二字。”

    女子嘆息一聲,還是朝雲仲伸出只溫玉似的掌心。

    “這世上往往有很多規矩,旁人見不得,自己也不能說,功大過禮,無論凡塵俗世,還是修行界內外,甭管是多少前賢替其解圍,都始終繞不過這門檻去,不是因爲旁人給了你好處關懷,就能稱得上是好人。”

    “難得遇上一位能說話的少年郎,入小神府上,秉燭長談,願遞紅袖,如何?”

    女子突然抿了抿脣角,擡頭看過無言看天的雲仲,嫵媚多嬌,萬花含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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