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八百一十一章 刮骨藥濟世方
    見過萬馬奔騰兵戈如林的景象,可否還會畏懼刀兵箭羽,這等事誰人也不會輕易問將出口,也未必有將帥之才樂意答覆。

    老宅端正,臥房裏頭血水遍地,已無落腳處,麪皮慘白的孩童藏身於交疊屍首當中,聽一夜間頭顱滾落不下百聲,卻是始終死死攥住爹孃冰冷兩手,縱使是腰間受過兩處深邃刀傷,緊咬牙關一聲未出,就如同是伏在沖天火光裏的一具幼小屍首,同這處老宅裏身死者同樣躺在血泊裏,院內屋中火光映亮血水,卻是祛不得孩童病竈,往後多年遍訪名醫,遲遲不得解。

    此夜前黃家乃是大元術斥部裏的大姓,雖未在正帳當中討得甚權柄,所能仰仗既無祖蔭也無貴姓,只是孩童父親在商道里憑本領闖出條坦途,又因家中本就算在殷實,頗有學識,故而在術斥部落戶過後,名聲甚好,後與術斥部族老子嗣交好,索性舉家遷往術斥部庭帳城中,竟是與術斥部正府相鄰而居,倒也不願傾往權勢,除卻教授自家兒郎連帶那位至交膝下子嗣,便是同那位族老子嗣外出攜遊,儘管已是年入不惑,山月入懷,常不歸家,時常惹得自家夫人嗔怪。但即使是黃家不曾同術斥部族老有甚干係,終遭術斥部禍及池魚,大抵是赫罕身染重病時節,插手立嗣一事,正巧遭大病初癒的赫罕拿住把柄,恰好要將大元各部當中的族老好生理順一番,故而降罪,命素來同術斥部族老有舊怨的正帳族老處置,牽連者不下萬千,術斥部正府中人盡數遭誅,連同與族老子嗣有染者一併提兵誅殺,直至術斥部裏再無與族老有牽連者,纔是堪堪停手。

    次年赫罕身死,大元部亂象初顯,誰人也不曉得此事乃是赫罕授意,還是油盡燈枯時無力管轄,纔有這宗血案,而術斥部在胥孟府起勢之後,近乎是登時揭竿。

    那天夜裏在火光血水中艱難爬出的孩童,只曉得自己叫做黃定均,乃是自家父親所取,並未有過多忌諱,也未曾找尋那等素有名聲的算命先生,每每孩童疑惑問起,身形很是富態可掬的黃父總要說,天高水闊,遊俠氣重,定令天下錢糧均。直到多年過後,黃定均仍依稀可記每逢遇災禍嚴寒時,黃府當中側院能容下近百位流民或是孤苦者,黃家酒樓中,只需同小二低聲道一句今年米貴,即可得來小菜米麪,分量奇重,而不需給銅錢,接濟佈施舉動極多,分明是位生意人,善詞曲通書畫,有遊俠氣。

    若無那宗血案,黃定均也時常想,雖無商道里縱橫捭闔的本事,沒準日後也能成一位留名千古的文人。

    還未至清晨時,大元天景尚在昏暗當中,既無歸鳥也無昏鴉,零星雪片散落開來,猶似狸貓探爪劃窗櫺,聲響也淺,餘音也輕,書生從牀榻當中艱難撐起身來,整衣起身踱至不遠處,請香過後,纔是再度艱難坐下身去,頓覺通體上下無一處有溫意,冷涼如霜,似墜窖裏,咳聲驟起之後便一時不得停頓,渾身起伏不停,到頭已是連片。

    屋舍甚小,但足安置有兩三處銅爐,饒是如此書生依舊滿面發青脣角慘白,剛要擡手研墨,打翻硯臺,苦笑不迭。

    門開時有女子走入屋中,手中尚託着碗滾沸湯藥,一言不發放在桌案處,而後俯下身去將銅爐重新燃起,直到眼見窗櫺外菸霧朦朧,才立到書生身前拾起硯臺,磨墨之後無言退後兩步。

    書生很是慚愧,壓下咳喘慘淡笑道,“催得緊,下次斷然不會妄動病體,大元勢未定,怎麼都覺得無心安生。”

    但話纔出口,侍女打扮的女子當下便陰沉下面皮來,可依然不吐一字,冷冷望過書生兩眼,而後收拾起筆墨紙硯,近乎是從書生手上強行奪過筆紙筆,而後端起湯藥遞到書生眼前,後者不願去接,女子就始終端着滾沸的湯藥,雙手燙得血紅,還是一聲不吭要遞到書生手中。

    “你分明曉得這湯藥無用,又是何必。”眼下書生全然瞧不出兩軍陣前縱橫捭闔揮斥自如的景象,可話雖如此,仍是單手接過湯藥,騰出冰涼左手握住女子雙手,摩挲掌心,蹙眉道,“都已是快要出閣的年歲,怎的還要耍孩童脾氣,病竈能否解去其實早已有定數,託燕老的修爲才又苟活幾載,早已知足,何苦還要求更多。你啊你,相識已久,倒還是與當年無多少差別,倔強丫頭。”

    可還有半點沙場當中兵鋒所向無人能攔的架勢?

    “湯藥不是給你喝的,是你替我喝。”

    “自幼公子就是黃家的獨子,貴不可言,我不過是位區區侍女,從來都是侍奉公子,怎敢有半字怨言,只是這藥不是爲公子治病,而是我爲求一己心安,纔有如此舉動,頂撞了公子,還請恕罪。”

    三柱青煙緩緩盤旋到屋頂處,而後飛快散去,來人並未叩門,待到一步邁進屋的時節恰巧瞧見主僕兩人,當下卻是遮住兩眼連連擺手,口中含糊說來罪過罪過撞破好事,您兩位繼續,在下去到屋外等候,可等過許久無人應聲,來人又是雞賊露出兩眼偷着觀瞧,見屋中二人並無其餘動靜,麪皮霎時有些沮喪可惜,挑過張吱呀作響的舊椅徑直坐下,手中提着半壺酒,相隔幾步酒氣尤重,連額角桃花似舊疤都是平添幾分紅潤,再度仰頭飲酒。

    逃庵居士近乎整整找尋半日,昨日日暮時才問出書生住處,可如何都不信,夜半無眠起身飲酒,索性是自己尋上門來,此地僅有兩座奇狹窄的屋舍,按說依書生如今在胥孟府地位高低,已能與自個兒平起平坐,即使素來簡樸鮮近銅臭,宅院都不該這般寒酸,何況書生舊疾寒症發作時猶似冰天雪地裏團身抱雪,最耐不得大元冬時,這麼兩個處屋舍瞧來都興許四面漏風,斷然住不得。

    偏偏沙場中呼風喚雨的書生,真就縮在這等落魄地。

    “斗膽一問,供的是何人?”剛要問爲何在此地休養,逃庵居士卻是仰起臉來看向三柱香之後所懸畫像。

    “兄臺來此,必不會無事登門,逃庵居士心眼能抵十位古時謀臣,又豈能無故來此,最擅審時度勢,在下不敢相提並論,此地不是胥孟府,儘可直言便是,無需繞上幾圈,白費許多口舌。”書生所言的確不假,因寒症不去,咳喘尤重,纔是開口寥寥幾句就胸口起伏,再度猛烈咳將起來。

    燕祁曄曾令胥孟府耗重金訪世上名醫乃至精熟巫蠱術者,但無一不是對上書生這病竈眉眼低,有名有姓聖手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書生的病卻日復一日重將起來,終是在兩軍陣前久坐的本事也無,歸去調養。逃庵居士素有耳聞,但今日見過,才發覺書生本來神氣已是遭這病竈磨減大半,周身上下唯有一雙眉眼,挑立時頗爲鋒銳,猶如垂死病虎僅餘零星威風,架勢勉強未倒。

    “戰事不勞你費心,安心穩住心念休養即可,只是我有一事不甚明白,正帳王庭能撐到今日,究竟有何依仗。”

    “依仗在於,前代赫罕做得確是不差,起碼對於大元多數人而言很好。”書生竟然毫無端倪笑將起來,朝眼前已不勝酒力的逃庵居士嘶啞樂道,“欲要使臥榻睡得安穩,總要有人邁出這一步,大元族老就是這枚尾大不掉而偏偏栓塞於大元喉嚨當中的硬刺,拔除的時節,力道小則不去根,力道過猛則易割傷咽喉,本來就是兩難的事,於百姓而言,難得有前代赫罕這般名主賢君,可人往往獨善其身,自身覺得好,就覺得那些說不好的人荒唐,但在我而言,容得下人擁護,就當然要有人恨。”

    “蘭溪是我替她取的姓名,當年那樁拔除術斥部族老的血案,蘭溪一家亦是盡數喪命,我二人是沿市井小道一路拾荒乞討,乃至偷竊才勉強活下來,舉目無親,謀生無路,起因竟僅是因我父與術斥部族老子嗣私交甚好,府中上下雞犬不留,蘭溪雙親則僅是替術斥部權貴養馬的尋常百姓,也因故殞命。”

    書生咳嗽幾聲,望向屋舍四周,“家父年紀淺時家貧,而交友甚重,曾爲自身簡陋住處題字掛匾,喚作軒寂齋,我也效仿將此地叫做風寂齋,十年長風灌我懷,而恨意未減,琉漱部望風而降時,我並未收其兵權,而是將當年親手操辦那樁血案的琉漱部族老舊冢掘開,鞭數百,纔可暫解餘恨,而倘若能於在世時攻下正帳王庭,餘下仇怨,定要同新舊赫罕數倍奉還纔好。”

    “人間哪有那般多的心結可解,更別說解去心結,恐怕我連幾日都活不得,就莫要白費功夫了,從那座黃府中屍山裏爬出之後,人間沒有黃定均,只有黃覆巢而已。煩請轉告燕老一句,不需多少時日,在下自會登程西去正帳王庭,如是身死,懇請胥孟府可善待蘭溪。”

    恨意是刮骨毒藥,是濟世良方。

    逃庵居士這次難得沒有喝醉,走出屋時,反而覺得滿身醉意盡數泄去,回頭望舊屋之外,銅爐長煙飄忽來去無定,忽然之間覺得黃定均說得很不錯,或許如是無當年那場驚心血案,這書生未必就不能當個好先生。

    聽風波穿林打葉,見日落遠山,城郊少年遊俠氣,陋室走動無凡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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