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八百一十六章 邊關書泣血
    戰事一月不歇。

    白樓州連同流州數座關口,雖皆有胥孟府調撥而來的軍馬困城,但陣仗分明是徒有驚雷過,而除開三兩陣微風后,雨勢並不大,反倒是天西城處已有足足月餘未曾傳來什麼消息,一來無哨馬送信,二來無鳥雀傳書,白樓州與流州兩地族老相商幾度,猶豫再三,最終還是咬緊牙關從各地新調來數批人馬,約有近萬數,前去替天西關解圍,即使解圍不得,照舊能傳回些許零星消息,從而知曉這座遭重兵圍困已眼見近兩月的城池,是否尚在流州手中。

    一去如泥牛入海,再無消息,算時日人馬已該到天西城前,如有探馬回報,早該去而復返,然再度咬牙苦等三日,依舊無哨馬回返,這座天西城似是遭人從流州以西生生使遮蔽,城中之人出不得,城外之人進不得,甚至有數次坐鎮流州的幾位族老都以爲,天西城必是一座死城,恐怕各部鐵騎已是鑿開這座雄關,正長驅直入朝北而去。

    花甲年歲的吳律已有多日食不下咽輾轉反側,即使多年未再遇戰事,吳律亦是曉得胥孟府中有排兵佈陣的大才,何況旁人立在上風,對於流姑白樓三州而言,僅能慎防而不可其起主動攻伐的念頭,所以即使戰事才燒到流州白樓州兩地,吳律與其餘幾位族老就大致猜出,別地多半是佯攻,而天西城卻必是強攻,然而依舊不敢涉險挪用別地城中守卒。

    戰事經年累月,正帳王庭疲敝不堪,流州白樓州如此多年積攢下的家底,眼見已是掏得虧空甚大,並非是在錢糧之上,而是在人手兵力上捉襟見肘,千金買命,閻王不允,何況三州地對上八九州地域,雖大元地廣而人稀,兵源依舊不能與胥孟府相提並論。

    故而這幾日以來,身在流州族老府中的吳律連番動肝火,眼疾復發,哪怕使敗火清目的茶湯藥材灌得滿腹,到夜深無人的時節依舊覺躁火攻心,難以安然睡去,一連多日如此,只得披起衣衫去到族老府外松林中坐起,指望借依舊清冷冰涼的長風清去內裏火氣。待到狼煙起,經年不歸家,算到如今逾年的光景,吳律僅是在歲除時歸家一趟,匆匆而去匆匆而歸,至於餘下心思全然不曾放在別處,光是用於批閱繪圖推演敵勢,就不曉得用去多少份松墨,老筆用禿數根,同其餘幾位族老同在此地,熬得險些油盡燈枯。

    “下回夜幕再敢長吁短嘆,你來這睡就是,切莫留在府中,凍死活該。”

    吳律還未從方纔怪誕荒唐的半夢半醒裏脫身,身旁卻是坐下位腰腹筆直,而鬢髮盡白的老漢,全然瞧不出像是族老,衣衫整潔老舊,甚至還比不得尋常百姓。

    “烽火連年,寢食難安是常事,但這流州族老府中屬你吳律年輕,其餘大多已和我一樣步入花甲年歲,氣血兩虧越發不中用,要是你吳律倒了,流州事該由誰挑大樑?難不成是我這七十古來稀的老漢,替你撐腰?”來人是流州族老府裏資歷最長的族老,從天下兵荒馬亂起就身在族老閣中,呆過近甲子的年歲,旁人都不敢喚其性命,只敢喚一聲古老,但這位老爺子卻從無甚架子,更是憑古來稀的年紀,喜弄花草鬥犬放鷹,有時甚至連吳律都覺得,本應該是這位古老比自己歲數輕纔是,如今隨吳律坐到松林當中,提起杯素酒,勉強解解饞蟲。

    有時不得不認,武夫口碑不見得好,但卻是比起不通武藝,四體不勤的文人來,身子骨就是要硬朗太多,古老年少戎馬,憑塞外大元結實冷風吹出副瓷實身板來,大元亂象經年,同樣苦苦撐着,但瞧如今的精氣神,比吳律不知要好多少,甚至尚有閒情逸致飲酒耍鷹,同人炫耀自家那頭親手逮到,足足熬過七日的白頭隼。

    吳律歷來知曉古老脾性,非但不曾覺得這位輩分奇高的老人言語挖苦很是惹人生怒,竟一時間覺得心絃有所鬆弛,暫且從萬事攜來勞煩念頭裏遁出身來,可還是輕嘆兩口氣。

    “如能從古老這偷來兩手本領,情願少活十年,入局快出局也快,喝酒時不去想種種瑣事,而思量大事時又能心無旁騖,我卻仍是優柔寡斷,還是不曾習慣身在亂世過活。”

    而回應吳律的只是一枚酒罈。

    古老向來不喜飲素酒,常覺滋味過於清湯寡水,並無甚可取之處,但又生怕飲酒誤事,只好以素酒暫代,將酒罈遞上過後翻個白眼。

    “盡人事安天命,就算你愁死在這府中,胥孟府就能感懷你大義撤軍?知其事能成與否不在人指掌裏,盡心而安天命即可,想來這道理你比我熟,可是偏偏就像在衡量勝負的那桿秤上,再添點心頭血,但若是勞累過度生病或是兩腿一伸死在府裏,反而不如細水長流。”

    馬蹄聲響徹清冷涼夜。

    兩人不約而同回頭,看到的卻是位滿身浴血的校尉,近乎是從馬背上摔將下來,尚連滾帶爬向族老府中跑去,好在是兩人連忙上前攙住這位校尉,不然憑眼下跌跌撞撞的脫力腳步,當真走不到府中。

    校尉歸屬於調撥前往天西城的流州幾路兵馬中,披一襲血衣,甲冑早已破損不堪,掙扎起身從腰間摸出封書信,交與眼前兩人,還是古老提來素酒灌下,緩過幾口氣來,纔是急切道來。

    天西城憑不足萬數軍卒守城,頭數日攻城,就折損過半,後有城中老幼婦孺添補,持茅掛甲,才強行抵擋住往後的半月攻勢,尤其慘烈,到眼下城中逾十二歲的男子,剩不過百,五旬之上老者自告奮勇爬上城頭拒敵,已折損四成朝上。天西城後兩山當中本該有送信通路,但歷大小數十戰,城中人手不足,城關失守數次,遭人踏上城頭,將城後通路截斷,直到如今天西城除卻城南尚有半座城外,北城已是失陷,故而既無人能進城,也無人能出城,同一座死城無異。

    相持不下,胥孟府兵卒亦是死傷甚重,臨登城頭時節先行萬箭開路,引燃城中囤積糧草,後又因北城失陷,糧草已所剩無幾,到校尉隨軍生生從城外殺開條步步血水漫地的血路,衝入南城城頭處時,城中所剩百姓皆已瘦弱枯槁,已有數十人生生餓死。

    “後調去天西城的萬數兵馬衝入城中,難不成仍未曾解去天西城之圍?”

    吳律接過書信過後細看,雙手顫抖,猛然揪住那校尉衣襟,卻是發覺後者髒污麪皮上兩眼含淚。

    “流州派往天西城萬數兵馬匯於城外,死力衝殺入城,折損近半,雖助守將馮轅奪取大半北城,而北道已是受阻,圍城守軍每日搭土臺放箭,飛鳥絕跡,書信不可傳出。天西城破在即,不得已才令屬下外出送書信,於是再度衝下城去,生從萬軍當中殺開條血路護在下傳書,將軍連同餘部盡數戰死城外。”

    吳律聽罷過後怔怔坐到原處,還是古老急忙喚人,帶這位校尉前去好醫治傷勢,同樣是長長吐出口濁氣。

    天西城但凡有攻城事,必是慘烈至極,只是未曾想過胥孟府一方竟近乎是調來不下於姑州圍困正帳王庭數目的兵卒,誓死踏開這座天西城城關。

    而更是不曾想過,城門數座,城廣而兵少的天西城究竟如何能撐住足足逾月光景,直到如今將書信送至流州族老府中,而這書信送至,晝夜不停也需三五日,連古老都不知,如今天西城上旌旗,可否已是易主。

    書信裏字字泣血。

    吳律強忍喉頭腥甜味搖晃站起身來,慘笑不已。大元雖戰事經年,可惜流州始終未受如此鐵蹄烽煙,甚至連族老府中,都不曉得應當如何抵擋排山倒海似的鐵蹄北上,明知天西城在旁人看來如鯁在喉,定要重兵來攻,自己卻是遲遲不曾拿定主意,傾流州上下兵馬募兵收糧,不遺餘力救援。胥孟府引數倍於天西城大軍來攻,而被攔在關前月餘,可流州族老府既不曾收有線報,也不曾再度指派兵馬相援,何其荒唐。

    “請古老借印。”

    流州族老令,手持兩枚者可調運半座流州兵馬,逾三枚者可與族首等同,流州各部不曾舉薦流州之首,大權便分握到幾位族老手中,向來互有制衡,即便戰時也不曾有這等先例。

    “要做什麼,總要說說。”

    “天西城破,無非是令流州胸膛盡露在外,欲要吞下流州,胥孟府連同鷹犬未必有這能耐,可現在如是天西城破,待到下去的時候,怎麼對得起城頭死戰的軍卒百姓。”

    “而天西城如是未破,流州上下,心氣尚存,既能以一城萬數兵馬死守數萬兵甲圍攻逾月,三州之地,如何勝不得大元九州,於情於理,即使救不下,也要去救,老漢不懂武功,可這身皮肉總也能擋擋矛鋒。”

    一枚古字令落到吳律掌中,古老從吳律手中拿過那封書信,兩手捧起,一步一頓離去。

    權令不過二三斤重,可這封書信的分量,沉如山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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