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九百三十五章 進退自知
    山門外頭等候的漢子聽聞稚童出言,纔將目光從遠處積雪未化的山巔處收將回來,兩手抱着枚多半丈長的竹扁擔,竟是不急不惱,側過頭笑眯眯瞥過眼稚童,卻是將竹扁擔橫在胸前,安穩自然反問。

    “瞅你又能如何?”

    半丈長短的竹扁擔,上頭歪歪斜斜刻有百來道深痕,最爲深邃的一道,近乎從頭至尾,險些使這柄不論如何看都是平平無奇的扁擔從中裂成兩截,賣相差些,不過做扁擔的竹木倒是上好,扁擔深痕交錯,換成那等不中用的竹木,早已不能動用,何況這枚扁擔在這漢子手中足足持有多年,兩手抓握處磨得明光泛亮,足見其年頭之長。稚童在劍林宗後山堪稱耀武揚威愜意跋扈,到臨行時還不忘討要來個甚大的好處,張口就要借一柄劍林宗古時三位劍道大才遺留的佩劍,而無論是因勢所迫,還是要同五絕攀上些交情,那位季秋不假思索應下,也使稚童難得有些心境大好,故而出門時存心逗弄逗弄這位穿蓑衣持扁擔,模樣古怪至極的漢子。

    可在這漢子橫起竹扁擔時,稚童霎時便是服軟下來,方纔在劍林宗中泰然自若的一張臉,登時諂媚下來,訕訕乾笑過兩聲,翻身跳下那枚龜甲湊到漢子跟前,“戲言戲言,瞧您老望山嶽望得出神,才特意逗趣,萬萬使不得拿這扁擔敲打後生,這春困秋乏想來在外頭等候,多有勞累,要不小老替您揹着這柄扁擔,趕路也好輕快些。”

    五絕裏除去那位走天大黴運的槍戟道宗師百里犽,才入五絕不久就遭底蘊更深的南漓毒尊誅殺,近乎連五絕名頭都未傳至天下,就是身死道消,餘下多年都穩坐五絕的也僅有這四位,在毒尊自行脫身五絕過後,遲遲不曾再添新人,依然是這四人穩坐蓮臺巋然不動,境界自然個個高深莫測,可脾氣秉性相差卻是不少。俏皮言語甚多尤爲活泛的當屬是這位稚童麪皮的韋尚,同其餘三位皆有交情,即使修爲在五絕當中不甚高明,勝在知進退懂算計,故而即使五絕人人性情好惡不同,凡有爭執,韋尚皆能從中調和。

    而四人當中久居劍王山的道人,要算頂頂的劍癡,尤其近些年月來,遭吳霜相隔千萬裏藏有五境根本的一劍傷了根基,於是愈發少有露面的時辰,即使是眼下山濤戎無暇分身,令其餘三人前去大元境內,道人依然未曾走下劍王山,愈發顯得沉默寡言,既無動靜也無消息。縱使如此,四人中性情最爲木訥無趣的,還是眼前這位挑南山。

    漢子無名無姓,自南漓以南蠻夷地而來,早年乃是位替人挑擔過活的挑夫,常年依山而居,舉目無親故,家徒四壁,勉強靠生來的強橫力道替來往行商挑送貨品,穿行山中,而後不知爲何就得了修行法,離了那座活命立足的南山,先是踏入人間,而後進修行道,接連闖入數座修行宗門,無人能攔,而後就輕輕快快踏進五境,高居五絕當中。

    可漢子也說不清那座南山究竟在何處,好像入世本就是條無頭路,待到平步青雲踏入五絕內,再想回頭找尋當年那座南山,卻是無蹤無跡,於是近些年來愈發沉悶,常有失神。

    “劍林宗倒是聽那劍癡道人提起過,古時倒出過劍道大才,奈何時運不濟,終究沒能留下甚大名聲,現在的劍林宗,何來複興之望。”挑南山回神,蹙了蹙同好看絕無半點干係的眉眼,很有些瞧不上眼前這座劍林宗,於己看來,人間至今多半仙家宗門,無外乎是些只曉得世故的庸碌之人,借山門中絕豔前賢所遺留的廕庇趾高氣揚,輕看人間,畏懼修爲高深之人,忒沒些修行人的自矜。

    “還真未必,我看這位劍林宗少宗主就有兩分高手風範,能管住山門是本事,能不端着清高也是本事,天資不凡,過後未必就沒出息,連那個看似木訥的背劍官,境界也是不淺,資質未必遜色於其餘修行山門裏恨不得供上香火的大才。”瞧漢子並未當真要出手,稚童也是放下心來,又慢吞吞爬回龜甲背上,今兒個日頭甚好,處處寸金灑落,難得鬆弛下面皮來閒扯,“按說五絕在人間的修爲已是站到頂尖,都該端起些旁人眼中的架子,道貌岸然稱尊稱祖,可實則連那位性情端是古怪的毒尊,除性情清冷怪異外,都難找尋出些什麼高手架勢來。反而越是腹內空空,修爲遜色的所謂宗門老祖,臭架勢高手腔調反而做得奇足。”

    “捨去無用麪皮,比端着難,有成道天資而仍能拿捏住分寸,比囂狂自傲難,這少宗主不成事,難不成還要等那些行將就木的老朽坐在五境成道做祖?”

    挑南山細細看過眼韋尚,後者搖晃起腦後兩枚小辮,自在受日頭福澤,一時不曾出言反駁。

    大概這位五絕中修爲神通排在末尾的韋尚,能數度返老還童,並不是憑天資與修爲,而是其堪稱通透百變的心性心思。修行到頭,生來天資與經絡寬敞與否,不見得能左右可否破境,但要是心性有缺,未曾完滿,便坐不得五境蓮臺,何況是超脫五境,同山濤戎平起平坐。

    春風過山林,清風柳葉繞指走。

    “老山卻是在自個兒的靛萍江裏呆得安穩,使喚咱兩人外出行走世間,忒不地道,待到此番事罷過後,指定要前去討些好處纔是,更莫說我與老山並無道統,你韋尚卻有道統延續,心神操勞之下,還要外出走動奔忙,着實爲難。”

    “這話小老兒可不敢去說,上回去往南公山興師問罪,遇上毒尊和位不知來歷的老樵夫插手,連佛門七妙都是出世,到頭無功而返,已算是跌面,倘若我是吳霜那後生,打算將路走絕,定是要在修行界內好生鼓吹一番,連五絕之首在內兩位五絕登門,都沒將這後起的山門打下,灰頭土臉離去,甚至連吳霜那小子的面都未見,傳揚出去,嘿,天下人不曉得應當如何背地編排腹誹,沒成想這年少時敢一人力敵五絕的後生,相隔十餘年,竟也知曉做事留手了。可興師問罪而去,的確無功而返,要真敢去靛萍江同山濤戎說這番話,敲些好處,沒準命都得留下,用於墊河泥。”

    韋尚所說不假,似山濤戎這等平日和善的恬淡性情之人,不動怒則已,倘若真是逼迫得緊,惹急了這位五絕之首,下場當真慘淡。多年前曾有位才立身四境的後生,偏要同當年的山濤戎比試,一路追至靛萍江,無意踩斷幾株花草,驚走幾隻飛鳥,轉瞬就遭一座山壓到頭頂,足足困過三年,才被山濤戎饒過,狼狽跑回山門當中,往後再不出世。

    八成韋尚要在此等節骨眼上踏入靛萍江,壓他的山怕是要比當年壓四境的還要高個幾百丈。

    挑南山那張常年古板木訥的麪皮扯出一絲笑意,卻不見得有多喜慶。

    “插科打諢你在行,可說實在話,五絕中老山最信得過的,還是你這位圓滑似游魚的韋尚,來都來了,不妨交個底,對於那些位在大元戰局裏出手左右局勢的山上人,五絕之首,換言之五絕應當是如何態度,劍林宗這少宗主,大抵不過是替他人試探一番五絕對於此事秉持如何做法舉止,真正出手左右戰事的,實則卻是前陣五鋒山外的幾位修行人,是要趕盡殺絕以儆效尤,還是坐山觀虎鬥,略微敲打,提醒修行山門內還有五絕在,是是非非,總要有個定數纔對。”

    韋尚詫異看過眼挑南山,而後者也是看向韋尚。

    天下盟約,是以五絕先行出手,彙集修行山門聯手促成,雖只是一扇薄弱的窗紙,但能將外頭風雨阻攔在外,使整座人間得以休養生息,百姓不渡水火,但依然有其弊處,像是大元這等內亂事,盟約當中並未規束,五絕自然不可隨意更改,故而大元戰事連年累月,五絕始終都是閉口不言,最終使得數處修行人蠢蠢欲動,劍林宗少宗主,不過是一步試探的棋子。

    但這窗紙饒是能撐到現在,暗地風雨卻是越發勢大,總有破開窗櫺的時節,到那時五絕如何自處,如何管住悠悠人間數以萬計的修行人踏入沙場,爭名逐利,何況手伸得過長,可是要遭兩方記恨。五絕畢竟是五絕,並非仙人,更不是神仙,揮軍十萬兵戈掩日,箭雨橫空,饒是五絕聯手亦不見得能保全自身,何況尚有山間隱忍不出的修行人,千里長堤潰蟻穴,百十驍銳身死於數萬烏合之衆手中,雙拳難敵四手。

    “不曉得,當真不曉得。”

    韋尚深吸口氣,“或許待到當真有人掀了桌案,砸碎碗碟,他山濤戎纔會出手殺入局中,可到底如何破局,沒準連他自己都不曾想明,關心則亂,當局者迷,說是山上人不可牽扯世事,然而先修盟約,再敲山震虎,五絕對這座天下伸手的次數,遠比旁人還要多些。”

    “南漓毒尊從蓮臺扯下了百里犽,有朝一日,或許你我也要落入凡塵,生死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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