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九百三十七章 春來雨點兒潤
    這座淥州偏向西的小城裏,平常最爲乾淨整潔的鋪面,數是這觀音祠對街的長春客棧,客棧裏頭酒好,小菜齊全鮮活,掌櫃的又是相當講究,因其善於同人往來的性情,使得生意極好,小城不設過多客棧,僅有兩三家,皆是這位掌櫃的多年經營盤下,但還是屬觀音祠對街的這家客棧最是生意紅火熱鬧,即使是城中久居的百姓無需住店,也總要前來走動走動,要過一碟小菜,二兩酒頭,天寒地凍天景淺飲兩杯取暖,卻能在屋中閒扯足足幾個時辰。

    可誰都曉得大元春短,就單單是淥州此地,春風也僅是略微歇角,就要在這春風裏頭添上些躁意,春夏短暫,而秋冬時長,偏偏是這麼位同誰都合得來的瘦掌櫃,起初取客棧名時,非要挑長春兩字,沒少遭旁人尋樂呵,言說既然用這等頗有些輕佻隱藏深意的名頭,倒不如開處尋歡取樂的青樓才最好,大元的客棧,哪有取名長春的道理。每逢提及此事,瘦高掌櫃總要翻翻兩眼,不輕不重笑罵幾句,但從來也不同旁人解釋,而待到長春客棧名聲愈發響亮時,不少城中閒暇下的漢子,都是同三五好友打趣問今兒個可否尋春,只要繞過自家賢妻的耳根,倒也是無傷大雅,只怕是哪日露相,沒準得受好一通訓斥。

    掌櫃的祖輩亦是大元中人,據說父輩還跟隨過故去的赫罕南征北戰,不見得立下甚赫赫戰功,但同樣是在連年征戰裏保下條性命,衣錦還鄉倒是多少言重,起碼安居樂業穩度餘年,可惜早年間衝殺戰陣依然落下許多傷病症結,未能享幾載清福就安穩故去,給掌櫃的留有些家底,也正是因此憑這些家底,慢條斯理將這客棧生意做得愈發紅火,雖僅在一城之中,手頭倒亦是寬裕。

    太平安穩的年月,客棧生意自然是不差,但萬一要到兵荒馬亂人人難自保的時景,活命都是難事,又何況是生意,從兩地戰事初起時,客棧中的人手就越發奚落,不論是平素同掌櫃的交情甚好的跑堂小二,還是在長春客棧裏安穩謀生已逾十年的庖廚,都是猶豫良久,直到胥孟府連番克城,近乎要打到淥州外的時辰,先後同掌櫃的辭別,攜家眷細軟逃難去往北地不曾受戰事波及的地界。自然是人人都要勸掌櫃的將城中幾處客棧地角讓與旁人,先顧逃命最好,總歸是青山尚在柴火管飽,離了此地去往並無戰亂的地界,待到戰事停息之後再盤算開店即可,而向來脾氣極好的瘦掌櫃,只是又替幾人添了些盤纏,說什麼也不願離去。

    既無庖廚,掌櫃的就憑多年來觀瞧學來的本事,自行奔走燒菜式,既無小二,掌櫃的便穿着身早已褪色的長衫,招呼來客,城中釀酒地界處取來的酒水,盡是一人奔走,時常要歇息數次纔可將酒水取來,而後再度往返。

    城中有脫身不得的百姓,瞧見這位長春客棧的掌櫃辛苦,就時常前來幫襯着些,知曉如何燒菜照看客棧的常常前來走動,竟是在不足幾月功夫裏,使得這掌櫃的燒出好菜來,也無需自行奔走取酒。外頭人間兵荒馬亂,狼煙驅雲,鐵蹄刀甲聲響震耳,可城中脫身不得的老者,與欠缺盤纏不樂意背井離鄉的尋常百姓,依然要去長春客棧要上兩盞酒頭,不論是圖個酩酊大醉解憂,還是指望濃烈酒頭壓下懼意,能夠暢暢快快喘息幾口,都是不約而同前來客棧中。

    經年故交,不談生意,即使是推搡着塞給掌櫃的些許銀錢,第二日照舊會被送到回自家門前或是院中。

    而淥州終究沒有撐過多少時辰,由黃覆巢兵鋒所向,淥州很快遭鐵騎涌入,以往水澤之地,烽火連天,王庭兵馬死傷過後,數地水澤盡染硃紅,數日不散,然而依舊擋不得胥孟府鋒銳,只得讓出淥州此地平坦地界,退守姑州養精蓄銳,不與胥孟府與各部族兵馬觸碰。好在是兵敗如山倒,守衛淥州的時日並不長久,胥孟府兵馬鐵蹄並未遇上那等抵死阻攔之事,縱然依舊是驕縱囂狂,倒也未曾做那等屠城的頂頂惡事,恰好是黃覆巢舊疾復發的時辰,胥孟府來人監軍,故而雖是劫掠錢糧,倒是略有收斂。

    從胥孟府兵馬入城之後,長春客棧就少有多少生意,掌櫃的被兵卒痛打過兩回,將值錢物件錢糧大多都交讓出去,這才免於皮肉之苦,不過生意卻是做不成,酒坊早已被胥孟府兵馬佔去,如要活命,需將酒水盡數供與軍中人,劫掠女子尋歡取樂時,自然需有些酒水纔好,而城中家家戶戶並無甚餘糧,只得是憑城外野菜樹皮充飢,胥孟府中人把持糧倉,即使是眼見得城中百姓近乎到要餓死大半的關頭放糧兩次,而也僅僅是能讓人保住性命,身強力壯之人不至於餓死,方便過後充軍。

    狂風過境風捲殘雲,歷來是書生行軍進棋的路數,打下一地所顧全的便是此地錢糧與人手,壯實漢子有些身手即可充軍填補兵馬虧空,錢糧則是聚集而來供與大部兵馬所用,金鼓一響而日窮千金,在黃覆巢一手極高明的排兵佈陣與攻城破州的本事下,勢如破竹無半點拖泥帶水,迫使王庭僅能依靠三州之地苦苦支撐,要死戰還是要靠拖延,勝手都在胥孟府一手之間,猶如百丈層樓高矮浪潮席捲十方,圖的是兵貴神速,因此落在胥孟府手中的各州百姓,大多生不如死。

    同掌櫃的相識相熟之人,已然死去三成,能夠前來客棧添把手的,亦是無人,胥孟府兵卒倒是覺得這麼處客棧無用,少有人來,並未收取,而是放任掌櫃的在此地居住,至於何時餓死,何時頂撞了兵卒叫人砍了腦袋,無關痛癢。

    所以本就消瘦的掌櫃,每日就坐到最靠近門前的一處桌案旁,兩眼微合,身形一日日越發瘦弱,然而出城尋物件充飢的次數,卻愈發稀少下來,無人知曉掌櫃的到底在等什麼人,或是什麼事,但每有老主顧前來,掌櫃的都要豎起筆來,在宣紙上輕輕描上兩筆,而後將自個兒的些許存糧遞到對方手上,往往都是用一句一人喫飽全家不餓搪塞。

    城裏有幾位平日不喜女紅織衣的姑娘,也要時常前來客棧裏,雖不勝酒力,但同樣要趁酒酣耳熱,好生說些在家中不好說出口的爽快話。大元似乎從來不缺鮮衣怒馬,終日不得賦閒的姑娘,與男子並無甚差別,捉鷹鬥犬舞刀弄槍,何處人家攤上這等姑娘,都是頭疼得緊,然而也是替大元處處增添了些光景。奇怪之處在於,城中分明亦有年少有爲俊彥,更不缺身手高明的少年郎,掌櫃的歷來木訥,麪皮也僅勉強佔個清秀二字,卻總是被這些位女子瞧好,甚至有位姑娘曾借醉意開口問過掌櫃的可有心上人,被掌櫃的輕飄飄避開,始終相安無事。

    昨個外頭下了場雨,打散不少樹葉。

    掌櫃的常說,對街就是觀音祠,不論信不信,都是要揣着些恭敬,於是不論冬夏清晨皆要外出好生清掃,而掌櫃的今日天將拂曉踏出門去,卻是瞧見街面躺着位遍體鱗傷的姑娘,早就在冷雨裏斷了氣,麪皮青白。

    這姑娘掌櫃的認得,當初借醉意問可曾有心上人時,掌櫃的就發覺這姑娘眉角生着枚紅痔,如今瞧着傷痕遍佈麪皮,眉角赫然是枚紅痔。

    姑娘渾身上下不着寸縷,血水早被雨水沖刷得乾淨,交錯傷痕泛白,連滿身骨頭都是遭人敲斷大半,掌櫃的不嫌棄,將這姑娘好生擦拭乾淨,抹上遮瑕的傷藥,換上身乾淨衣裳,揹着姑娘去到城外,挑了一處草木繁茂的山坡,好生掩埋,且是憑瘦弱不堪的身子拖來枚長石,刻下這姑娘家世姓名,而後慢吞吞走回到長春客棧裏,坐回原處,可總覺得今日的日頭很有些刺眼。

    “掌櫃的,有何酒菜?”

    門外走進來個胥孟府兵卒打扮的年輕人,不由分說坐到掌櫃對面。

    “野菜送與別人了,這城內外樹皮,大抵都被人啃到了樹杈上,不剩絲毫,酒頭沒有,酒水也沒有,總不能使嘴炒菜。”

    掌櫃的苦笑兩聲,搖了搖頭。

    “都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可惜來得不巧,更是不早,但不論怎麼說,來都來了,也不能說是壞事,開店從來無懼大肚漢,掌櫃千萬莫要見怪。”這話說得相當怪異突兀,全然同掌櫃所說對不上半點,可對坐的掌櫃卻是擡起深陷眼窩來,睜眼看了看眼前坐着的這位胥孟府兵卒,卻未曾看出什麼端倪,只覺得這人殺氣實在是濃厚。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卻是苦了大元百姓突遭橫禍。”那年輕人並未久留,只深深望過眼掌櫃的,抱起長刀起身,“再過幾日,我想嚐嚐掌櫃的手藝,短則一日,長則三日,到時自然會帶足了糧米鮮菜。”

    “先謝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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