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九百九十七章 原物奉還
    韓江陵暫住府邸外陰雲散去,輝光普照。

    府外石獅前坐着精氣神很是鼎盛的孩童,與舉手投足甚顯老氣的年輕人,後者褪去多年未曾褪去的病容,眼下探肩展背,顯得很是舒坦自如,且總有些唏噓,分明是積病已久,在年少者裏近乎墊底的體魄,但卻不知曉要比老邁不堪之人的體魄,好了不知多少。不過連這位模樣年輕的老者都不曾想通,灃城相比於灃城之外零散人家,已算得上是富足,而爲何僅是一場大災,就要使得流民紛紛投入義軍,偏是要將城主拽下馬鞍來。

    自個兒行醫多年,也算是淺見過些世面,更何況年少腳力足時遊山玩水,快意自如,當然是見過山河大義與連天戰事,可也遲遲不曾想出當中究竟有何癥結,才使得這座灃城在短短一兩載時日中,大廈將傾。

    “你行醫的年月甚長,可知自己本也是病人。”孩童輕描淡寫瞥過一眼,旋即身手極麻利地攀上石獅,居高臨下俯瞰街道,而後莫名輕笑,“我現如今坐在石獅上,看你其實也不過三五尺,甚至比我還要矮一頭,這就是道理所在,老人家一葉障目,怎見得了山嶽無邊。”

    灃城先前唯有內甲首城,是無窮年月以來,逐次遞增,搭建新城,才得以有今日,內甲中乙外丙統共九城,城城相套,可城城之間涇渭分明,內甲城最是富饒,而外丙城中人最是清貧,本就是已然註定之事,奈何灃城城主,卻是遲遲不願將目光放到除卻內甲城之外的地界。需知一座灃城當中,能居內甲城中人,至多不過三兩成,而其餘不足入內甲城者,無窮無盡。而身居高位的哼著官員,往往亦只將眼光朝常年富庶的內甲城中看去,至於別地,則唯有報喜不報憂,對於常年穩坐城主府的灃城城主而言,大抵亦能揣測到些許,不過每每親自巡城,所見所聞,皆是達官顯貴弄虛作假,欺瞞遮掩,故而遲遲也未曾發覺。

    縱觀灃城長史,雖未見得能盡信,不過起碼可知曉的是,內甲城先行富貴,說到底來亦不算什麼壞事,算是城主治理有方,姑且令內甲城金銀錢財,扯動整一座灃城蒸蒸日上,乃是上上之法,奈何千算萬算,不曾算到人心二字,即便是算到人心二字,尾大不掉,對於內甲城中高門權貴大貴之人,實在難以盡掌,官宦與窮竭奢靡之家橫行無所忌,遮天隱日,已是不覺間成勢成疾,難以破除。

    而正是因人心貪念無所窮止,十萬錢尚覺不足,百萬錢尚且不足,萬兩銀錢頗覺不堪大用,竟有人人比富,禍及百姓事頻出,但城中法度,全然不能同權貴二字相提並論,故而世道愈亂,除去內甲城之外百姓,愈覺銀錢罕有,只因大頭早已教手眼通天者攬去,欲食些殘羹冷飯,都未必是什麼容易事,三座內甲城,不過二三成人,佔盡灃城八九成銀錢權勢,有十分無恥,指鹿爲馬。輕法行孽,卻是被一句輕飄至極的法不施能臣,冗稅不治巨賈,一筆帶過。

    家有萬貫銀錢,冗稅即便五成,尚有五千貫錢,而倘如貧寒之家冗稅五成,則所餘錢糧,不過堪堪勉強度日,既不可使子嗣兒郎得以步入學堂學館,且更是難登仕途,大抵到頭來不過做位替旁人擬書信的清貧書生,娶親難上加難,生養愈發舉步維艱,使得六座外城當中,煙火氣愈輕,人皆爲飽食辛苦奔勞,上行下效,層層盤剝。

    “城中有許多不如你這病秧子體魄的人,或是惡病纏身,或是手足生來殘缺,當真難以謀生,本來灃城當中有此法度,遇不能謀事者,每月尚有銀錢分發照拂,可如今的灃城,許多人虎視眈眈,皆瞧上了這筆銀錢,即使是早已腰纏萬貫,照舊要有所圖謀。”孩童出門時捏着枚精巧點心,此時取出,掰成兩半,笑眯眯朝那位默不作聲的年輕人比劃道,“如說是那筆照拂苦命人的銀錢,足夠每日買上這麼一枚點心,要掰一半分與高門權貴,權當孝敬,再掰一半,分與此城中的官衙,或許還要再掰開些碎末,打點些掌管分發錢財的小吏,免得藉故剋扣或是存心刁難,剩餘點心,你要分給家中老邁雙親,倘如有子嗣,尚要分與子嗣。”

    “你說這人,會不會被餓死?”

    病秧子接過那枚僅剩指腹大小,且當中不剩半點餡的點心,忽然之間就想起馬龍王當初曾說過一句話。

    白樓州外的馬幫,大多不指望什麼富貴二字,僅欲在這越發匆忙,愈發舉步維艱的世道里喫上一餐飽足飯食,那便是善哉善哉,江湖裏旁人體積馬龍王,總要稱讚幾句,言說是有豪傑相,能掌大局,性情豪爽引人親近,不過是虛言而已,所謂人不過是頭稍稍精明靈光些的獸屬,同山間飢腸轆轆麋鹿虎狼相仿,天下大事,有什麼比喫飽重要。

    山崩時節,浮土碎石皆有罪過,並非僅是一場大災,就能使得人心變轉,分明積怨已久,才得有如是舉動。

    “老朽做了好些年的郎中,但仍不能明悟,方纔馬龍王所言,老朽何來的病竈?”老態十足的年輕人少言寡語,可最終還是如是問道。

    “可不單是你,我何嘗不是病入膏肓?”咧嘴無聲笑笑,孩童模樣的馬龍王指指自己鼻尖,“方纔一番話說得慷慨十足,頭頭是道,聽着可是相當唬人,旁人若是不認得我馬龍王,還當咱乃是位久居廟堂的高明人,但你我都要曉得,並非是我等有什麼高深見解,古往今來藏於窮街陋巷裏的精明人有很多,許多事,他們這些位無端受難的,比你我所想通透許多。可不妨自問,當真是心憂天下?未必,只不過落在窮街陋巷而已,倘若此番,雲少俠將大勢轉變,你我兩人高遷內甲城中,得來權財富貴,還會不會有今日一番對談,還會不會相較以往那些身居高位之人,略微收斂些?”

    “自以爲高瞻遠矚,心繫天下,但真走到足能伸展拳腳,將旁人的利益性命信手拈來時,或許下手也不見得收斂,我掌管多年馬幫,但連我自己也要視而不見一些個腌臢事,千里大堤遭浪潮所毀,後浪責怪前浪,殊不知若無後浪推波助瀾,又豈有前浪消停的道理。”

    “你我都沒那麼幹淨,多多少少,皆是病人罷了。”

    孩童拍打拍打兩手,跳下石獅,轉頭間發覺府邸院內,那位照顧病秧子年輕人許多年的老者,正躺在秋深近隆冬的枯草枯花中打盹,當即就有些笑意。

    沒準自己說得都不對,還是有那麼些心眼乾淨的後生,生來赤子心性,只曉得治病救人拿良方採老藥,就如同正躺在枯萎花草裏的這後生,雖身子骨不見得強,一路自白樓州而來喫過許多苦頭,但心心念念,只想救人水火。

    天色真不賴,數千年古酆都,並非一如既往那般多有陰沉雲霧,還是能從中見到一線光華的,這便是再好不過的事。

    從長街盡頭處走來個身着羽衣的男子,麪皮很是疲倦,同樣擡頭,覺得天色不錯,正是適宜有仇報仇,有怨報怨的好時候。

    內甲首城,城主府內。

    縱然赤龍佈局再精妙,此時業已回天乏術,反而是雲仲立身在人羣前,遲遲也不曾再有舉動。

    “掀翻身前樊籠,纔算手中握過劍,爲何遲遲不願再出劍?”赤龍亦是知曉如今處境,但那顆碩大龍頭之上的神情,竟也是出離平靜,並無理所應當的慌張或露怯,亦或是什麼多餘神情,僅僅是饒有興致看向眼前的劍客。

    時至如今,不論是黃龍還是雲仲心念,皆是知曉酆都城玄妙所在,倘若雲仲身死在此,赤龍則可將皮囊盡數奪來,而倘若是赤龍身死,則念頭盡消,日後大抵唯命是從,或是兩敗俱傷,盡數將心念落在此處,徒留皮囊。可惜縱然赤龍神通莫測,但身在此界,非是憑境界二字即可佔盡上風,此事就在方纔受過雲仲飛劍過後,赤龍已是心知肚明,可依然很是好奇。

    如此年歲,何來如此穩固的心念,且遭鳩佔鵲巢良久,心念不曾削減,反倒比之前更是穩固雄厚。

    “晚輩是南公山中人,當然會像極了山中的師父與同門師兄弟,那些位可當真是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主,比我強出太多,但我會學啊。”雲仲掀起嘴角,憨厚一笑,“況且即使是要出手,也輪不到在下,而是應當由這些位無故受難的百姓,先同前輩討債。”

    “真好,在那座雁唐州,也有不少人,起初的確是懷揣有你這等念頭,只是可惜,他們並沒有熬到底。”

    “細細想來,原物奉還最好,但日後可莫忘垂釣,算是我這頭老龍拜託少俠。”

    浪潮似的百姓涌入城主府裏,雲仲逆人羣走到府外,看過一眼雖傷勢甚重,但無性命之憂的盧自成,而後看向灃城許久不曾見過的晴朗天日。

    天光甚明蜇人眼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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