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九百九十九章 一筆勾銷
    孩童在府邸外街中,遇上那位一身羽衣的男子。

    孩童當然不曾見過常年在內甲首城城主府裏,終日差遣那位城主做事的那頭鴻雀,更是未曾見過那頭鴻雀化形而來的羽衣男子,區區外丙城裏的清貧孩童,整日遭責打謾罵,乃是習以爲常,但當真不曾見過什麼世面,因此連跟隨那位羽衣男子的灃城城主,都不見得能認得,大抵只會當成是一位富貴人。

    但孩童不認得鴻雀,馬槐九卻認得一位無手無足的中年人。

    自得來馬龍王這等名號以來,馬槐九自認虧心事歷來做的極少,哪怕是整座大元遇戰事以來,白樓州江河日下,馬幫中人離散奇多,但不論這些位昔年馬幫當中的左膀右臂做出何等背離義氣的事,馬槐九歷來極少追究,反倒若有願離了馬幫自謀出路者,大多有錢財盤纏可領,倘若家眷尚在馬幫者,所得銀錢更多,正是出於此,馬幫近乎再無甚富餘銀錢,繼續維繫原本規模,隨馬槐九攜剩餘馬幫人手遠走過後,白樓州邊關,可謂蕭索。

    但只需在江湖裏短暫涉足的,不論是武夫還是行腳遊商,提及馬龍王三字名號,皆要稱道,言說馬龍王當真豪邁放達,但凡有絲毫交情,多願助人一臂,故而即使馬幫衆人自五湖四海而來,瞧來猶如尋常草寇,甚難管轄攜領,可仍舊是有百十號人手樂意不辭辛苦,跟隨馬龍王遠走這麼一遭大元境內,哪怕明知戰事未息,王庭與胥孟府鹿死誰手尚不可知,卻依然願意跟隨左右,除卻自身脾氣胸懷之外,手段自非常人能及。畢竟馬幫中人都曉得,這場既無需指望路途盡頭有重新開山立幫的好處,前路且有重重阻隔難關,既知如此,尚願跟隨,當然是要歸於馬槐九手段與心性,甚得人心。

    但孩童見過那位羽衣男子過後,神情卻總有些愧意。

    中乙首城百姓近來過得甚是滋潤,歸功於義軍接連攻下兩座內甲城,一時半晌,錢糧足備,義軍當中亦是不乏長於經營的能手,同原本城主一道,將整座中乙首城打理得井井有條,雖眼下百廢待興,不過倒也有蒸蒸日上架勢,似乎不久前並不曾有甚戰事,將這座中乙首城淹沒當中,反倒是比以往更具生機,單單是這座府邸所在的街邊,就有數家鋪面重開,餛飩鋪每日皆是熱氣繚繞,客似雲來,生意甚好。

    孩童模樣的馬槐九同羽衣男子並未攀談,而是前後走入此地餛飩鋪面,同那位麪皮模樣很是和善的掌櫃要過兩碗餛飩,相對坐下,等候掌櫃親自忙活,外頭天光正好,算是秋末冬初,天公難得降下笑顏。

    “想當初來我幫時,不剩接風面,僅是剩下兩碗餛飩,你我就是這般坐着喫餛飩,飲過一罈的酒,暢言整夜,如今想來,倒記不太清了。”

    羽衣男子笑笑,卻是先行開口,分明模樣行頭出塵,不過毫不避諱,端起海碗來連吞幾枚餛飩,舉止渾然不像什麼富貴人,倒猶如是山野村人,江湖武夫。

    孩童本來持木勺舀起一枚餛飩,聽聞此話,難得怔怔出神半晌,最後還是將餛飩擱在口中,燙得跳腳,好半晌才勉強應聲,“的確是如此,這家掌櫃的手藝實在甚好,可就是吃不出當年滋味來,或許是這些年來馬幫日子過得太過於舒坦,養刁鑽了胃口,總覺得不如當初那碗爛餛飩合胃口。”

    “那時辰咱兄弟相稱,我倒確實有些慚愧,雖比你馬槐九空長十餘歲,但見識手腕連同胸襟,都不如當年正值盛年的你,如今想來,馬龍王這名號早就傳開,可惜到頭來走的路數,依然免不得分道揚鑣。知曉你另立門戶,我當年那些位兄弟,可有近小半都是跟隨你而去,惹起衆怒,好在是我一力維持苦勸,纔不至於使得兄弟鬩牆,過後纔有馬幫那麼多年的鼎盛春秋。”羽衣男子抹抹嘴,難得感慨,“白樓州疲敝多年,或許只是因爲有馬槐九,才得以從洙桑道搶奪來些許生意做,想來直到如今邊關許多百姓,仍舊對你感恩戴德,如此看來,我還是做過些好事。”

    馬幫尚未立時,白樓州外唯有兩家大幫,三山幫近乎是一家獨大,而白露幫勢小,往往受三山幫欺凌,好在三山幫幫主山童從中調解,嚴令三山幫幫衆不得再行冒犯舉動,才使得白露幫得以存留,那時節馬槐九尚不曾闖出名頭,出江湖不久,便投奔三山門門下,同幫主山童稱兄道弟,亦是從那時起,三山幫上下一新,皆是因馬槐九手腕心性過人,纔是得以從溫飽難求,緩緩起勢。從那時節起,山童部下親信便時常提點,言說此人不能久留,眼見其威信愈高,且最知曉如何把持人心,倘若反客爲主,想來三山幫之潰,已在眼前,然而山童並不曾聽信這等言語,直到有近半數幫中人跟隨馬槐九離去,開幫立派,且憑極短的時日吞併白露幫,一舉壓過三山幫名頭過後,依然不曾出手。

    而自馬幫成勢過後,馬槐九力主迎商賈驅賊寇,欲要使整座白樓州富庶,山童則依舊懷揣有當年草寇念頭,憑藉劫掠商賈行人謀生,兩人雖屢次三番相商,而到頭亦是不歡而散,往後多年,卻是馬槐九所想不差,白樓州憑商賈通商,很快便有富庶氣象。反觀三山門卻是一夜之間近乎土崩瓦解,所剩幫衆,近乎皆是投往馬幫而去,至於三山幫幫主山童,卻是杳無音訊。

    這些年來說法甚多,有人言說是兩者相鬥,三山幫潰敗,馬龍王大度,念在故舊交情放山童一條生路,亦有人說,是馬龍王趁夜襲三山幫,雖僥倖得勝,可也失卻江湖道義,可這些閒言碎語,在馬幫執掌白樓州邊關,愈發勢大過後,就鮮有人提及。

    “來都來了,就甭太客套,怎麼,還能容我挑個風水甚好的地界不成?”

    馬槐九風捲殘雲似喫罷餛飩,言語玩味,但臉上當真沒什麼笑意。

    “不急,我等了許多年,馬老弟也不缺這一時,不妨好生掰扯掰扯,當年誅殺我妻兒,是何等一番心境?而斬斷你口中山兄的一臂雙腿,任由我爬出三山門營寨,又是如何一番心境,想來大概也會很解氣。”山童大笑,可隨即就一掌將馬槐九打得倒飛出去,一如紙鳶斷線,足翻飛出十丈遠近,落在街邊。

    鋪面中人噤若寒蟬,旋即紛紛逃離開來,僅剩掌櫃哆哆嗦嗦,依然不願離去,山童起身回頭,遞給掌櫃一枚分量甚足的碎銀,而後才緩步走到街心,兩眼直視起身不能口吐鮮血的孩童。

    “從妻兒被你馬幫中人誅殺,而我僅剩一臂的時節,心境就自此大變。三山幫的路走錯,我這幫主難辭其咎,可對於你馬槐九,我山童不曾虧欠半分,禍不及妻兒,倘如你只遣人滅了三山幫,打算替日後掃清路障,倒也在情理之中,即使是你所派人手剁去我雙手雙足,亦不在話下,我氣量雖淺,卻也未必要同你分個生死,但何苦毀人妻兒。”

    “如一頭人彘似爬出三山幫後,四處討飯乞食爲生,興許是命不該絕,得來位仙家宗門師父,言稱我適宜做位守爐童子,心頭血可抵良藥,便押解我去往宗門當中,日日取血煉藥,倒也是堪堪踏入修行,趁其破境的時節,我殺了此人徒衆,又得來高深法門,將此人投入丹爐生生煉死,取盡其府中天材地寶,溫養心神念頭,更是破入三境,能憑空取人性命,今日才尋到馬老弟,當然是要好生算一算賬。”

    山童似哭似笑,湊到馬槐九眼前。

    “這座酆都城,乃是撿來的造化,初入此界中時,無端生出手足,可我足足耗費幾載光景,仍是不能如常人一般走動,還是仰仗昔年兄弟,才使得我多年來都不曉得應當如何動用四肢,你說,我應當如何謝你?”

    山童擡手捏碎孩童四肢,骨裂聲響四散開來,引得府邸當中的老者與年輕人,皆是衝到街心,卻被孩童喝止。

    “山童,當年並非是我遣人去往三山幫中行那般事,是非功過雖早已說不清,但此事皆由我一力擔之,同旁人無關,儘可放他們離去。”

    遭生生捏碎四肢,可馬槐九依然咬牙切齒開口,“當年乃是我管束不周,才釀有如此大禍,合該償命,但同他人無關,放其離去即可,一人虧欠,由我一人擔着,無需爲難旁人。”

    “當年攻上山的馬幫中人,已然過半,如是你稍加提點阻攔,有如此多的人手離去,憑你馬槐九的心思,又何至於不曾察覺,唯有袖手旁觀,纔會有那等局面,但凡是你馬龍王同部下嚴令,不傷我家眷,怎會有那般慘狀。”山童長笑,“你如今倒很是像位仁義豪傑,不但要護送羣醫去往淥州治疫,又不肯捨棄半位兄弟,可當年事,就當真那麼幹淨麼。”

    “難道有人放下屠刀,做過許多好事,所作的惡,就要一筆勾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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